几个时辰前,四人客栈分别。
艳阳高照的日子里,他们仨其乐融融,笑着去佛寺为彼此虔诚祝福。
耳边的嘈杂似乎都远了,萧颦趴在油腻的桌子上,实实在在啜泣起来。
“凭什么?是你说他喜欢我,却又戏弄我……”萧颦在臂弯中哽咽,“明明是你说,他对我有意。明明是你说的……”
“她没我漂亮,没我有出身地位,没有跟我一样的付出,她什么都没有……”萧颦竭力压抑扭曲的哭声,“凭什么,凭什么你那么喜欢她,对我视而不见,凭什么……”
“你这饺子汤还吃么?”
一道凭空出现的谦恭男音,将萧颦硬生生从不甘悲伤中拉扯出。她红着眼看清了来人,好像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不吃了。”
“不吃的话……”少年抿了抿嘴唇,坦荡正视,“能不能给我?”
萧颦没心情同他说话,摆摆手推给他,重新埋在臂弯构建的暗色城墙里,继续一个人的伤心。
少年没有过多询问与揣测,从善如流低声作揖道:“祝你平安喜乐。”语毕才发觉话不投机,说了一句“多有冒犯”仓皇而逃。
她哭得更厉害了,以往种种与祝熹出游的言笑晏晏,笑得愈欢,伤得愈狠。萧颦听到清脆的铃铛声,嗅到悄悄逝去的青草雨露香,耳畔呆板少年的不合时宜的冒犯,又哭又笑。
她回头一看,大堂里已经没有少年孱弱的身影了。像是报复不满一样,萧颦置气地抹去眼角的泪水,着急地跑出门外寻找那抹褐麻。
街上的人愈发多了,商贩吆喝叫卖不绝于耳。在这迷乱人群里,萧颦蓦然生出一种长长的怅惘,驱使她走回客栈,原先的四方桌早已被人占领,汤碟被人收走。
她什么都没有了。
风干的泪痕凝结在脸上,萧颦丧气地扶上二楼客房。
今天天气很好,很适合出游。
她慢吞吞地换衣服,像一个没有生气的木偶。静静卧坐在床上很久,揉了揉酸麻的腰臀,走下楼拿了一把剪刀。
樱粉外衫是祝熹送她的礼物。幼时,祝熹不喜欢给人挑礼物,每逢她的生辰,总是规规矩矩地提着翡翠如意,礼貌说出祝词道贺,随即以研究诗书为拙劣借口,潇洒离去。
她已经习惯了没有祝熹的宴会。
众宾欢庆沉醉,萧颦对着那冰冷的翡翠如意发呆。
知道他送来粉裙的那年生辰,萧颦永生难忘。那日如今日天气一般,金黄的太阳明媚照着,祝熹亲自提着礼物,微微笑着说:“生辰喜乐。”
她以为至少有那么一刻,祝熹该是心动过的。
京城大家生辰他皆是如此,除非那姑娘合他的眼,祝熹才肯心甘情愿吃一顿酒。不过在扬州呆了十多年,萧颦没见他心甘情愿几次。就算他功业尽散,愈发沉迷勾栏青楼,那些女子的生辰他是记不得的。
可是后来,洛凛的生辰他记得很清。
萧颦对自己说:“祝熹是他的门客,总该是恭敬些的。”
再后来,罗虔,萧颦恨不起羡不得的姑娘。她的生辰祝熹年年大办,不过这位只闻其声名之盛,不闻其貌之如何。
萧颦只能对自己解释,也许祝熹偏生就喜欢,就疼那种其貌不扬的。
视线回到床上摆放整齐的紫衫,萧颦面无表情拿起沉重的剪刀。
窗外人声鼎沸,楼下谈笑吵嚷充斥了她的整个耳朵。萧颦烦躁地眯着眼睛,厌恶至极地拿掉叉竿。隐约有惊呼声,她揉了揉肿胀的双眼,收拾好自己的包袱解脱般下楼。
晦暗中地板上躺着一块碎布。
萧颦踏出客栈门槛,遇见了麻褐少年。
少年猛然掏出一个灰褐色棍子,萧颦吓了一跳,重心往后退了几步。他见自己又冒犯了,低着头道歉:“不好意思,只是想还给姑娘叉竿,没成想又惊吓了姑娘。”
“原来是砸到了你,抱歉。”
麻褐少年将棍子递给她:“无碍。还请姑娘收好,谢姑娘赠饭之情。”
萧颦没动作,问道:“你等在此处,不会是为了给我这个吧?”
他懵懂地点点头。
“砸了你是我不对,我请你吃饭。”
少年挥挥手,腼腆道:“不,不用,我不饿,没关系的。”
“饺子汤是要给谁?”萧颦环顾四周,“这附近没有乞讨的。”
“喏。”少年指了指身后的窄巷子,碰巧一只橘色小猫探头探脑,低声叫唤着溜到他脚下,好奇地望着陌生女子。
“可以带我去看看么?”萧颦已经完全被吸引了注意力,忘却了方才的烦恼。
少年见她神采奕奕,带她走到了窄小幽深的巷子里。巷子里果然趴着一只奶牛猫,萧颦不顾身上华服径直蹲下,将包袱丢在一边,高兴地看它舒展身姿。她不敢贸然触摸,少年抱起脚下蜷缩的橘猫说:“那只性子冷,这只很乖很黏人,也不怕生人。”
萧颦看了他一眼,试探着伸手摸向橘猫毛茸茸的身体。温热柔软的皮毛包裹她的整个手,萧颦来回抚摸着,蜷起手指刮了刮它的鼻子。大橘软软乎乎叫唤了一声,萧颦接过瘦弱的橘猫,半蹲在地上逗它。
“所以是给它们的么?”萧颦摸着橘猫的腹部。
“这两只猫原是在城隍庙的,不知怎的就来到这儿了。”少年抬头望着高悬的屋檐,“也许是这里住客多,饭也香吧――这俩是小馋猫。”
萧颦瞧见一处的饺子皮渣,放下橘猫说:“你等一等我。”
窈窕的身影拐进客栈,少年看了一眼她的粉衣裳,对着橘猫自言自语:“大橘啊,你们俩有福了……”
不多时空气中弥漫着粥香,萧颦一边拿勺子舀粥散热,一边急急忙忙走过来:“我也不知道这粥能不能给猫吃。我刚才问过店家,兴许是可以的,先将就一下。”
少年吹着勺子里的白米粥,笑道:“流浪猫,不挑的。”他说着将粥递到橘猫嘴边,大橘只舔了两口,他蹲着向奶牛猫勾了勾手指:“快来。”猫猫慢条斯理踱步而来,低头浅尝清粥。
橘猫不乐意了,细细叫着扒拉少年的胳膊。少年敷衍揉着猫头,手法娴熟地给奶牛猫挠痒顺毛:“多吃点。大橘,等等。”
“这只奶牛猫叫什么?”
少年歪头想了想,“姑娘赠汤饺,又给它们买粥,不如也赠它一个名。”
萧颦朝奶牛猫伸出手,猫猫顺从蹭蹭她的手心,她说:“大汤,大饭和大粥,哪一个好听?”
“都可以,毕竟它都吃了。”
“大饭吧。”萧颦笑道,“它们一家的一个姓,你是不是也叫大什么?”
少年微微笑着说:“是,在下大月。”
傍晚雨停,落日推开层层云彩大放金光,余晖铺满了整个庐州。
被雨冲刷过的地面分外干净,街上的人愈来愈多,七夕的意味也愈发浓烈。多的是张灯结彩的客栈石桥,零零散散售卖面具香囊的摊子,夹杂一堆糖画糖人糖葫芦,甜腻浓蜜的香气贯穿整条大街。
楼上架子支棱窗棂,暮色溜进罗虔的房间,投射了一地的昏黄。罗虔捻起一小块粉布料,右手摊开攥成一团的纸张,仔细研读上面的三行字。
颦忽感疲惫,扬州之行只得终止。
无事安好,路途不必挂怀。
望见谅。
萧颦对祝熹一向兴致高昂。以前跟着他去长安也不嫌累不嫌苦,短短汴庐数公里,不至于哭天喊地娇气嫌累。
她喃喃自语:“一定是祝熹跟她说了什么,伤着她的心了。”
“从前萧颦跟着他一起出游,估计没少被说教。这次会是说了什么,她离开的这样干脆?”手心的粉色碎布越看越眼熟,罗虔正凑近看,一道敲门声打断了她。
“霜霜,街上人好多,快出来!”
罗虔应了一声,将碎布收进衣袖里,理了理雨干后蓬松的头发。
庐州的月光很美,带着各色面具的男女穿梭于灯火间,在这温柔月色寻找自己的明月。茶楼酒肆一如既往的热闹,桥边柳树上挂着飘扬的红丝带,真切有几分甜蜜。
熹兜里揣着一把花生瓜子,剥开的壳尽数丢到洛凛手里。后者没有丝毫不满,一路搜寻着什么。
洛凛说:“明明有很多卖糖葫芦的,怎么走了这么久也没寻见一个?”
“哥哥的心思不在糖葫芦上,自然注意不到。”
洛凛大大方方笑着:“那霜霜可以替我看一看么?你大哥的瓜子快吃完了。”
“你偏心,我磕瓜子你从来不帮我接。”
这话听的祝熹不乐意了,凑过来说:“你这小孩儿真忘恩负义啊,每次不都是我给你接着么?说得好像没人疼你一样……”
罗虔抓过他手里的瓜子,扮了个鬼脸:“都是我的了。”
祝熹一把拉过洛凛,快步朝前走:“不给她接,看她来不来求我。”
罗虔跟不上,气急败坏走在后面,自己给自己接壳,愤愤不平地瞪着祝熹。那厮还幸灾乐祸地仰天大笑,回头去跟洛凛手舞足蹈,仿佛自己大获全胜。
他没有看到真正的罗虔,漫不经心地磕瓜子,静静走在后面。
罗虔收起瓜子,从袖中掏出粉碎布,借着灯笼微光驻足观察,隐约有金丝线流光溢彩。她没有一点头绪,呢喃道:“到底在哪里见过……”
正沉浸其中,猛然一双手搭在她的肩上。罗虔心中一惊,手握成拳砸向面前人。那双手完全包裹住她的手,罗虔一恼看去,祝熹笑吟吟:“霜霜生气了?”
“没有。”罗虔恢复原状,不动声色收了布。
祝熹误解了她的意思,搂着她的脖子哄道:“就是逗逗你嘛,怎么还气我?”
“霜霜要吃糖葫芦,前面有卖的,凛你快去!”不等罗虔开口,他安排好了跑腿的,回头对罗虔乖乖笑。
罗虔翻了个白眼:“分明是自己馋,还非说哄我……”
祝熹没有被拆穿谎言的不自在,露出洁白的牙齿:“没关系,糖人也可以,我也爱吃糖人,霜霜真体贴。”
洛凛微微喘着,将糖葫芦递给祝熹。祝熹笑着就要咬一口,临到嘴边挤到罗虔脸上说:“给你吃。”
罗虔被这两个人盯得发毛:“我建议你给跑腿的人吃。”
“可是凛他不爱吃甜的。”祝熹歪了一下头,咬下一口山楂,“霜霜说她想吃糖人,你去买。”
罗虔按住他的嘴:“是他要吃,不是我!”
祝熹别开她的手,笑道:“哎,你想吃就直说,怎么还非说是我……好了好了,不逗你了,别走,别走啊。”
眼见罗虔落荒而逃,祝熹心情很好地追上,往后说了一声:“两个糖人。”不再理会,勾住罗虔的肩膀。
“霜霜尝一个,这真的很好吃,酸酸甜甜的。你不是最爱吃了么?”祝熹的声音甜腻腻的,他捏了捏罗虔含着山楂圆鼓鼓的腮帮子。
“这才对,别板着一张脸,多笑笑。今天是七夕,你瞧他们,都是笑着的。”
罗虔被他幼稚到了:“又没有男子与我互诉心意,我高兴什么?”
祝熹揽着她的脖子,凑近道:“难道你在外三年也没遇到过一个喜欢的男子?”
“没……”罗虔下意识脱口而出,幻想了祝熹知道真相后嘲笑的表情,“你这一提,倒也是有的。”
祝熹睁大了眼睛,山楂酸得他口水直流:“什么?”
“给你糖人。”
洛凛兴冲冲跑来,祝熹看都没看他一眼,紧张地握紧她的肩膀:“霜霜你说话,是谁?”
罗虔没当真,指着笑容一瞬间消失的洛凛:“二哥还等着给你糖人呢。”
祝熹回过神来,嘴唇紧抿瞧着憨态可掬的糖人,不高兴道:“不想吃了。”
洛凛低低问:“那怎么办?”
祝熹拂扇,笑容如沐春风:“这街上孩子很多,随便给两个。”
直觉告诉罗虔要收下糖人,她开心挥舞着像个孩子:“等等,给我一个呀,我想吃。”
她从洛凛手中接过签子,嘟囔道:“好歹是花钱买的,直接送人,这好事怎么不便宜便宜我?”
祝熹淡淡笑着说:“给你就是了。”不等两人说话,他兀自先行一步,走向繁华深处。
“快跟上。”洛凛推着她,“生气了。”
罗虔不明所以上前勾住他的手指,整个人倚靠在祝熹的臂膀上。左手边洛凛往这边挤,罗虔偷偷问:“干嘛叫我这样?我又没惹他……”
洛凛不说话,暗戳戳把她往祝熹身上拱。罗虔重心不稳,脚一打岔扑进他的怀里。
她正晕头转向找幕后黑手报仇,看不见祝熹折扇下放大的笑容。
洛凛见他收了折扇,心甘情愿任罗虔指责:“好,我补偿你。走,我们去坐船。”
一说船罗虔兴奋起来,眼睛亮晶晶的:“是那种画……很大很漂亮的……”她窘迫地给自己找台阶,鲜活的要命。
不等祝熹开口,洛凛深深望着她:“叫画舫是么?”
罗虔不好意思地冲他笑了笑。
洛凛牵起她的手,柔声道:“那我们去坐画舫吧。”
洛凛鲜少牵她的手,罗虔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柔迷晕了头,任他将自己带上很大很漂亮的船。从头到尾,罗虔都没发现船上少了一个人的存在。当她猛然发觉时,祝熹静静站在岸上,隔岸相望,朝他们挥手。
“他水性不好,所以离了扬州去北方。”洛凛半卧在船头,月色洒在他黑衣上,平添了几分寂静的神秘。
离河岸愈来愈远,水中央隐隐约约三两盏渔灯摇曳,清冷沉静的湖水波光粼粼,只有流水掠过船桨的声音。
画舫一角悬挂着小灯笼,火烛细小,光线昏暗,船板上低低垂下纱帘,水波温柔荡漾,湖面上吹来一阵阵清爽恬淡的夜风。
“我们是不是划得太远了?”罗虔眯着眼睛,于这昏暗夜色里寻找河岸的身影,“我都看不到祝熹了。”
“无碍。”洛凛半阖眼眸,声音如水般冰凉,“徽去找他的心上人了,不要打扰。”
罗虔心中一紧,笑道:“是么?”
洛凛撑起身体:“霜霜不是希望他能觅得一良人么?”
“……当然。不过,有姑娘喜欢他这样的么?”
洛凛看了她一眼,淡淡说:“你的颦姊姊只是爱慕者中的万分之一。”
“我才不信,他总爱逗人,我讨厌他。”
“可是你来府的时候,最喜欢他了。不记得了么?”
洛凛的声音飘荡在水上,朦朦胧胧。
“记不清了。”借着微弱的灯火,罗虔努力回忆那段时光,“那时的事情,如今我只记得有一天黄昏,橘黄色的黄昏,祝熹背着我,跟你一起回家。别的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还记得,那天的落日好大,所有的楼阁都是橘黄色的,人也是。我想起来,眼前就是橘黄色的。”
祝熹看不见那两人的画舫,独自伫立着,等待着。
他托腮等了好一会儿,只有反复的波澜蔓延推向岸边。祝熹无聊地把玩折扇,观摩新扇面上精致的图案。
“你不是喜欢高山流水么?”
“这次就画两只鹧鸪罢。”
“你平素喜欢鹧鸪,也好。”
祝熹轻轻抚摸着,来回仔细抚摸着依偎的两只鹧鸪鸟,好像要镌刻在心。
远处隐约的扑通声,祝熹的心一阵沉闷不适,他沿着河边栏杆寻声而去,步履不停加速,眼神掠过湖面努力张望,只恐心中念头成真。
冰冷刺骨的湖水涌进鼻子和嘴唇,钻进衣襟宽袖,淹没一切的感知。
所有的感官一瞬间隔绝外界,温柔的湖水掠夺所有的气息,窒息感扑面而来。一点微弱的渔火照亮她的视线,很快漆黑席卷眼前,罗虔扑棱着水花拼命向上游动。
精致的纱裙吸满了湖水,胳膊上的湿重不断把她沉向湖底最深最冷处。额角的碎发浮游着,罗虔双眼紧闭,手脚越是竭力向上,身子就越向下沉溺。
鼻腔和口腔源源不断灌进冷水,嗓子被人紧紧掐着。耳畔是流动浸润的水声,持续下降的身体,水下静的可怕。
黑暗中所有的感官愈发清晰,她好像又看到了橘黄色的余晖,巨大的落日天幕下,祝熹洋溢笑意的眉眼。
扑腾的水花越来越小了,挣扎求救的声音渐渐微弱了。忽然一股强大的力量拽住了她,撕裂浮光深邃,将她彻底脱离无尽的海底深渊。这只有力的手带她浮出水面,他的掌心源源不断地提供热量,令人心安的温热。
那只炽热的手贴在她的肩膀上,胳膊上,脸上。她头昏脑胀,没有力气说一句话。
鼻尖处若有若无一点甜腻味道。
湖水浸润她的眉毛眼眶,睫毛沾满湖水湿湿的重,她险些睁不开。耳边是洛凛焦急的叫喊:“霜霜,睁开眼,看着我。醒醒,别睡……”
罗虔整个人软软赖在他身上,紧紧搂着他的胳膊,使劲呛了几口水:“我,我没事。别……别喊了。”她睁开根根分明的水色眼睫,唇瓣红润透亮。
洛凛一用力把她托举坐在船边,自己也手臂用力翻身上船。刚一上船,他捡起下水前脱掉的外衫,干燥的衣裳严严实实裹紧了她。安顿好罗虔,他狠戾着眼搜寻船夫的身影。
偌大的狭小画舫,不费吹灰之力洛凛一把抓住腿肚子发抖的船夫,毫不手软将人按在船上一顿打,末了一脚踢到水里。他像是不解气,又跳到水里逮着那人狠狠打斗,激起一阵又一阵的水花。
罗虔没听到船夫的惊叫呼救,夜风一股股钻紧她的衣裳,她浑身发抖地拽紧了外衫。不经意一瞥,迎着冰冷残忍的月色,她看见洛凛爬上船眼底未消的嗜血杀意,他身上湿漉漉的衣裳止不住滴水,一滴一滴落到船板上。
月光在后,他逆光而行,像是提剑而来。
同一片天空之下,银辉透过树影照亮小村落,朴素的院子显得那样静谧恬淡。
萧颦拍了拍吃撑的肚皮,心满意足:“饭菜很可口。”
大月腼腆笑道:“过奖,过奖。祖母一直卧病在床,自然学了一些做菜技巧。”
“你祖母呢?”
两人置身于城郊一处房舍,门前有大大的院子,围了一圈整齐的篱笆,颇有竹林读书人的意味。屋子里面略显单薄寒酸,好在整洁干净。
“她人在豫章,由我表兄一家代为赡养。”大月顿了顿说,“我表兄这几年都不在庐州,正好我赶着科考,这里离皇城也近,就来替他收拾。”
一提科考二字,萧颦下意识精神起来:“那岂不是无人照料你?”
“我偶尔给村民们写写信,去字画馆抄录文书,也算能够养活自己。”大月脸上没有丝毫的不满,“还有它们俩。”
下午倏忽一场大雨打乱了她所有的计划,也打乱了大橘大饭的命宿。大月不忍心小猫遭雨淋,萧颦也无处可去,介于男女授受不亲,他脱下外衫盖在她的头上,第三次说“冒犯了”,抱着萧颦就往城外赶。萧颦怀里窝着大橘大饭,有生之年第一次被陌生的年轻男子抱走。
理想化的构思往往带来悲惨的下场,毫无意外的,两人都淋得彻彻底底。
看着她紧贴在脸颊上的头发,大月犹豫着给她烧了一壶水,自己在暖炉前哆哆嗦嗦。沐浴声被雨打木屋声完全掩盖,萧颦竭尽所能节约用水,随便冲洗了身子,身后早已整齐摆放好破旧的粗布衣裳。
她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出来时,大月又烧好了一壶水。
大月指了指雨帘说:“没有水了,将就一下罢。”
萧颦咽下对水质的担忧,默默看着他滴水的背影擦肩而过,心里涌起不知名的情绪。
大月顶着半干的头发出来时,萧颦也学他的样子烧好了一壶水。
她问:“我借用一下,没关系吧?”
于是萧颦喝着雨水烧制的开水,穿着并不舒适的衣裳,礼貌笑道:“谢谢。”
大月瞥了一眼丢在一边的樱粉华服,问道:“这衣裳你不要了么?”边说边小心翼翼替她支在火炉旁炙烤。
萧颦低沉着眼眸,生硬地转移话题:“……不要了,幸好大橘和大饭无碍。”
“是啊,幸好没事,要是淋坏了可怎么办?”大月顺着她的话接道,不作深究。
萧颦看他那愁眉苦脸小媳妇样儿,不合时宜地笑了出来。大月不知道她笑什么,也不好意思询问,只得跟着她一起笑。
晚饭是简单的稀饭,萧颦从没见过那样稀的粥饭。大月窘迫地告诉她:“家里只有这个了。”
就着一点咸菜喝了大半碗粥水,萧颦将碗捧给他:“好暖和。”
洗碗的时候,萧颦没有争抢着揽下活儿,却也没有闲着,乖乖蹲在屋檐下锅碗瓢盆呈接雨水,那神情像极了一个虔诚的信徒。
“你有在听我说话么?”
大月的手轻轻在眼前晃动,萧颦回过神来道歉:“抱歉,我有些走神。”
“吃烤红薯么?”
“我不饿。”
大月硬往她手里塞了一个烤红薯。萧颦没再说话,静静接受了这份好意。剥开红薯皮,甜蜜的香气弥漫四周,红薯摸着并不烫手,温温的,可是里面热气腾腾,咽下一口胃里说不出的温暖,嘴里甜滋滋的。
萧颦咬了一口甜红薯,迷茫地望向天空:“那个,如果你不愿回家,又不知道该去哪里,你会怎么办?”
大月答道:“留在你所处的地方,长长地待上一段时间,然后……”他蓦然止住了声音。
萧颦看他后知后觉的憨样就想笑,正正经经说:“我留在这里你会有困扰么?”
“没有。”大月开口答道,“这里有两个房间,也算干净,可以留人住……”
萧颦低声说:“我不会做饭,不会洗衣裳,不会整理被子和房间,不会任何起居事宜,但我会学习的,学着做一些有用的事。”
“没关系,没关系,你不嫌这儿就行了。”大月急冲冲解释,他的脸憋得通红。
“我想到我能做什么了。”萧颦冲他微微一笑,眼神轻飘飘落在火炉上。
大月看见臃肿的粗布身影走进黑暗,很快那个房间的烛火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