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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3章 金蝉脱壳,蛛网收束

    官道旁的密林,如同蛰伏的巨兽,投下浓重而压抑的阴影。

    马蹄声碎,车轮辘辘,裴行俭亲自驾驭着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警惕的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视着四周每一片可疑的摇曳枝叶。

    他的臂膀和后背的伤口被粗布紧紧包扎,渗出的血迹早已干涸发黑,每一次颠簸都带来阵阵钝痛,但他绷紧的神经却不敢有丝毫松懈。

    车内,柳絮蜷缩在角落,脸色苍白,紧闭着双眼,仿佛沉睡,但微微颤动的睫毛和紧握的双拳,泄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蜀南的“饵”已被识破,长安的漩涡却更加凶险。

    他们回京的路,注定是一条淌着血的归途。

    “咻——!”

    第一支弩箭,毫无征兆地从左侧山坡的灌木丛中激射而出!

    角度刁钻,直取驾车的裴行俭后心!

    快!准!狠!

    绝非寻常盗匪!

    裴行俭在弓弦微响的刹那,身体已本能地向右侧猛倾!

    “夺!”

    淬毒的弩矢带着冰冷的死亡气息,狠狠钉入他左侧的车辕,箭尾兀自嗡嗡震颤!

    “敌袭!护住车!”

    裴行俭厉吼一声,右手已闪电般拔出腰间障刀,左手同时猛拉缰绳!

    拉车的两匹健马吃痛,嘶鸣着向右侧官道旁的沟壑冲去!

    他要利用地形!

    几乎同时!

    “噗噗噗!”

    又是三支劲弩从不同方向射来!

    一支射向车厢,两支封堵裴行俭的闪避路线!

    “叮!当!”

    裴行俭挥刀如电,格开一支射向车厢的弩箭,另一支擦着他的肩甲掠过,在皮革上留下一道白痕!

    第三支则深深扎入马车的篷布!

    车内传来柳絮压抑的惊呼!

    马车一头扎进沟壑,剧烈颠簸!

    裴行俭顺势滚落车辕,障刀护身,目光如炬地锁定了弩箭射来的三个方位!

    他带来的仅存两名亲卫也反应极快,一人持盾护住车厢,另一人则如同猎豹般扑向最近的灌木丛!

    “杀!”

    灌木丛中暴起两道黑影,手持短刃,悍不畏死地迎上那名亲卫!

    动作迅捷狠辣,招招搏命!

    裴行俭眼神一凛,正欲支援。

    “嗖嗖嗖!”

    第二波弩箭再次从另外两个方向覆盖而来!

    目标依旧是马车和他!

    “保护目标!”

    裴行俭怒吼,挥刀格挡,同时一枚袖箭无声射出!

    “呃!”

    远处传来一声闷哼!

    就在这时,扑向灌木丛的亲卫已与两名杀手短兵相接!

    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那名亲卫悍勇,拼着肩头中刀,硬是斩断了一名杀手的咽喉!

    但另一名杀手的短刃,却如同毒蛇般刺向了他的肋下!

    “小心!”

    裴行俭目眦欲裂!

    “噗嗤!”

    利刃入肉的声音令人牙酸!

    亲卫身体一僵!

    然而,就在这生死一瞬,那名得手的杀手脸上,非但没有喜色,反而瞬间被一种巨大的惊恐和绝望所取代!

    他猛地丢开短刃,右手闪电般探向自己的怀中!

    “拦住他!”

    裴行俭瞬间意识到什么,狂吼着扑过去!

    晚了!

    那杀手的手已经掏出一个黑色蜡丸,看也不看,直接塞进了自己嘴里!

    狠狠咬碎!

    “咕…”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怪响,身体剧烈抽搐,双眼暴凸,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青黑,嘴角溢出黑血,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整个过程,快得不超过两个呼吸!

    另一名被斩断咽喉的杀手,此刻也停止了最后的挣扎,涣散的瞳孔里,同样带着一种决绝的死意。

    裴行俭冲到近前,只看到两具迅速变得冰冷僵硬的尸体。

    他蹲下身,粗暴地撕开两人的衣领、翻看他们的手臂、耳后,没有!

    没有任何刺青!

    连一丝可疑的疤痕都没有!

    干净得如同最普通的亡命徒!

    “不是蜘蛛的人,”

    裴行俭的心沉了下去,眼神凝重如铁。

    手法更专业,行事更狠绝,自杀更果决!

    这完全是另一股隐藏更深、训练有素的势力!

    目标很明确——截杀柳絮,或者灭口!

    “杀人的刀,从不认主。只看谁给的血肉更多。”

    裴行俭看着尸体,冷冷道。

    长安,东宫。

    尘土飞扬,夯土翻涌。

    数十名工匠在监工太监来顺的呼喝下,正热火朝天地挖掘着东宫后苑一处废弃多年的库房地基。

    太子李承乾负手站在不远处一座新搭建的望楼上,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

    他借口修缮东宫旧库,实则目标直指其下方——那个据说前朝就存在、被填埋已久的冰窖!

    长孙家庆侍立一旁,目光同样紧紧盯着那片不断深挖的坑洞。

    时间一点点过去。

    突然!

    “咚!”

    一声沉闷怪异的异响从坑底传来,仿佛敲在了空木头上!

    紧接着是工匠们惊慌的骚动!

    “停!都停下!”

    监工太监来顺尖利的嗓子划破空气。

    “怎么了?”

    李承乾的声音从望楼上冷冷传来。

    “回禀殿下!”

    监工太监来顺连滚带爬地跑过来,脸色煞白,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挖到东西了!不是石头,是---”

    “是什么?!”

    长孙家庆厉声喝问。

    “是棺材板!好多、好多棺材板!”

    太监来顺的声音带着哭腔。

    李承乾瞳孔骤缩,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冲下望楼!

    长孙家庆紧随其后,手已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坑底,一片狼藉。

    夯土被挖开,露出一个巨大的、不规则的深坑。

    坑底并非预想中的冰窖砖石,而是一片腐朽发黑、碎裂不堪的木板!

    木板之下,影影绰绰,赫然是森然交错的白骨!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泥土腥气和陈年腐败的恶臭,扑面而来!

    “嘶…”

    周围的工匠和太监们无不倒吸一口冷气,纷纷后退,脸上满是惊惧。

    “清理!”

    李承乾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波澜,只有紧握的拳头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在监工太监来顺颤抖的指挥下,几名胆大的工匠战战兢兢地跳下坑去,忍着恶臭,小心翼翼地清理开那些腐朽的木板和周围的泥土。

    一具…两具…三具… 当第十二具勉强保持着蜷缩姿态的骸骨被彻底清理出来,暴露在午后的阳光下时,整个工地死寂一片!

    那惨白的骨骼,空洞的眼窝,扭曲的姿态,无声地诉说着死亡时的痛苦与绝望!

    “殿下!”

    长孙家庆眼尖,猛地指向其中一具骸骨的腰部!

    那腐朽的衣物碎片下,隐约可见一块半掩在泥土中的金属物件!

    他亲自跳下坑,不顾污秽,小心翼翼地将那物件从骸骨腰间抠了出来,用袖子擦去泥垢。

    一块铜牌。

    样式古朴,边缘已有绿锈,但上面的字迹在阳光下依旧清晰可辨:

    “东宫内坊·癸未”

    “癸未,贞观元年!”

    长孙家庆失声惊呼,猛地抬头望向李承乾!

    贞观元年!

    正是隐太子李建成“暴毙”后不久!

    这块腰牌,分明是东宫内坊(掌管太子仆役)低级宦官的标识!

    李承乾的脸色,在看清铜牌字迹的瞬间,变得比坑底的骸骨还要惨白!

    他猛地挥手,声音如同从冰窖里捞出来:

    “查!给孤一具一具地查!看还有没有!”

    命令下达,坑底又是一阵压抑的忙碌。

    很快,又有几块类似的铜牌被从不同骸骨腰间找出,上面的年份无一例外,都是“癸未”或相邻年份!

    这些骸骨的身份呼之欲出——他们是贞观元年前后,在东宫当差后“神秘失踪”的底层宦官!

    “去!把当年东宫内坊还活着的老人都给孤‘请’来!立刻!”

    李承乾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

    返京的路途,如同在刀尖上跳舞。

    第二次截杀发生在湍急的洛水渡口。

    伪装成船夫的杀手在船至中流时暴起发难,水鬼般从水下攀附船舷!

    裴行俭浴血苦战,刀锋卷刃,再次以重伤一名亲卫为代价,将柳絮护在身后,将杀手逼入绝境。

    结局依旧——眼见无路,杀手毫不犹豫咬碎毒囊,沉入浑浊的河水,只留下几串绝望的气泡。

    第三次截杀,则是在距离长安仅百余里的驿站。

    这一次更加诡异,杀手混入了驿卒之中,在送来的饭食中下毒!

    若非柳絮从小在蜀中山野长大,对某些毒草气味异常敏感,及时示警,后果不堪设想。

    被识破的杀手面对裴行俭的刀锋,眼神麻木,直接嚼碎了藏在牙缝里的毒药,七窍流血而亡。

    “又是这样。”

    裴行俭看着地上迅速僵硬的尸体,疲惫地抹去脸上的血污和汗渍。

    耳后同样光洁。

    干净利落,不留活口,不留线索。

    这第三股势力如同附骨之疽,阴魂不散,目标明确——绝不让柳絮活着踏进长安城!

    或者说,绝不让“阿绣”这个身份,再开口说话!

    这股势力的主人,对长安的掌控力和对时机的把握,令人遍体生寒!

    “他们比蜀道上的更可怕。”

    柳絮的声音在裴行俭身后响起,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深深的恐惧,

    “他们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命。”

    裴行俭没有回头,目光投向长安城方向,眼神锐利如刀:

    “因为他们知道,落在我们手里,会比死更惨。只有死人的嘴最严,也只有死人的主子,睡得最安稳。 快到了,这最后一百里,才是真正的鬼门关!”

    东宫,一间门窗紧闭、守卫森严的偏殿内。

    烛火跳跃,映照着几案上整齐摆放的十二块“癸未”铜牌,散发着幽幽的、令人不安的寒光。

    一个须发皆白、老态龙钟、穿着洗得发白旧宦官服色的老太监,在两名东宫侍卫的“搀扶”下,颤巍巍地站在殿中。

    他浑浊的眼睛扫过那些铜牌,又飞快地瞥了一眼端坐主位、面沉如水的太子李承乾,以及旁边眼神如同鹰隼般盯着他的长孙家庆,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

    “赵德全,”

    李承乾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铁块砸在寂静的殿中,

    “认得这些牌子吗?贞观元年,癸未年,东宫内坊的腰牌。”

    老太监赵德全“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紧贴着冰冷的地砖,声音带着哭腔:

    “殿下饶命!老奴认得!认得啊!”

    “说!”

    长孙家庆上前一步,厉声喝道,

    “贞观元年春末,东宫内坊,有十二名负责浆洗、洒扫的低等宦官,一夜之间,全部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宗正寺和百骑司的档册里,只含糊记了一句‘因过遣散’!这些人,到底去了哪里?!”

    他猛地指向殿外那个深坑的方向,

    “是不是都埋在了那里?!”

    “呜…”

    老太监赵德全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老鸹夜啼般的悲鸣,身体抖得更加厉害,浑浊的泪水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流下,

    “是他们,是他们啊殿下!呜呜呜,造孽啊!真是造孽啊!”

    他抬起涕泪横流的老脸,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深埋多年的悲痛:

    “老奴当时只是个小小的库房管事,跟他们都熟,都是些老实巴交、命比纸薄的苦命人!隐太子他老人家‘薨逝’后没几天,宫里就传出旨意,说他们这些近身伺候过那位爷的洗马奴才,晦气!不能留!要统统打发去,去献陵守墓!永世不得回京!”

    赵德全的声音哽咽,充满了绝望:

    “那天晚上,内侍省突然来了几个面生的公公,带着好些个膀大腰圆的禁卫,不由分说,就把他们十二个从被窝里拖了出来,堵着嘴,捆了手脚,像拖死狗一样,拖走了!老奴躲在门缝里看着,吓得魂都没了!”

    “后来就再也没人见过他们!内侍省的人只说送走了!送去守陵了!可献陵那边,老奴后来偷偷托人打听过,根本就没见过这些人去啊!他们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原来是被活活埋在了这东宫地下!呜呜呜,殿下!他们冤啊!他们就是些洗衣服倒夜香的奴才!能知道什么天大的秘密啊!何至于要灭口啊殿下!”

    老太监捶胸顿足,哭得几乎背过气去。

    “灭口?”

    李承乾缓缓站起身,走到赵德全面前,高大的身影将老太监完全笼罩,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就因为伺候过隐太子,就要被灭口?赵德全,你信吗?”

    赵德全的哭声戛然而止,惊恐地抬头看着太子近在咫尺的、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

    “是谁下的旨?”

    李承乾俯视着他,一字一顿,

    “内侍省来的‘面生公公’,又是谁的人?当年东宫是谁主事?!”

    赵德全浑身一颤,眼神慌乱地躲闪,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巨大的恐惧让他几乎窒息。

    “说!”

    长孙家庆的佩刀猛地出鞘半寸,寒光刺眼!

    “老奴不知!真的不知啊殿下!”

    赵德全崩溃地磕头,

    “老奴只记得领头的那位公公,右手虎口上好像有一块很大的烫伤疤,用布裹着。对!用布裹着!其他的,老奴真的不知道了!殿下饶命!饶命啊!”

    烫伤疤?!

    虎口?!

    裹布?!

    李承乾和长孙家庆心中同时剧震!

    这和裴行俭查到的、当年侍奉母后的婢女“春桃”的特征完全吻合!

    那个可能身负“滴血蜘蛛”刺青的女人!

    线索,似乎又诡异地绕了回来!

    “殿下!”

    就在这时,负责带领侍卫清理骸骨的薛仁贵,脸色凝重地快步走进殿中,单膝跪地,双手高高捧起一个用干净白布小心翼翼包裹着的小物件,

    “在最底下一具骸骨的手骨里,发现了这个!骸骨指骨断裂,生前应是死死攥着此物!”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去!

    李承乾的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揭开了那层白布。

    白布之下,静静地躺着半枚玉佩。

    玉质温润,是上等的羊脂白玉。

    玉佩的造型很奇特,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又像是一个蜷缩的环,断裂的边缘参差不齐,显然是被暴力扯断。

    然而,真正让李承乾如遭五雷轰顶、全身血液瞬间冻结的是—— 这半枚玉佩上,用极其精湛的阴刻技法,雕琢着繁复而独特的缠枝莲纹!

    那莲瓣的弧度,叶脉的走向,藤蔓缠绕的细节,竟与他腰间悬挂着的那枚——母后在他及冠大礼上,亲手为他佩戴上的、象征平安顺遂的羊脂白玉“如意环”佩!

    纹理如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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