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局中局,饵与刀

    蜀南密林的腐叶在脚下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

    裴行俭右臂的麻痹感尚未完全消退,几道火辣辣的血痕横在脖颈上,提醒着刚才那电光石火间的凶险。

    他死死盯着眼前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李青梧”,眼神如同淬了冰的刀锋,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

    “假胎记?好,好得很!”

    他非但没有被揭穿的慌乱,反而向前逼近一步,巨大的压迫感如同实质,

    “那你告诉我,林县令为何拼死说出‘凤尾胎记’?你娘,那个真正的‘绣娘’,为何至死都在守护这个秘密?!你们费尽心机演这出‘遗孤复仇’的大戏,把东宫、魏王府、百骑司、还有那阴沟里的‘蜘蛛’全搅进来,图的到底是什么?!”

    “图什么?”

    李青梧或者说顶着这个名字的少女脸上那层冰冷的面具裂开一道缝隙,露出一丝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悲凉。

    她松开钳制裴行俭手臂的手指,那诡异的水蛇劲力也随之消散。

    她后退半步,背靠着一棵湿滑的巨树树干,仰起头,望着被浓密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声音空洞得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为了活着。”

    “为了像人一样活着,而不是像阴沟里的老鼠,永远活在随时会被灭口的恐惧里!”

    她猛地低下头,目光重新聚焦在裴行俭脸上,那里面没有了之前的疯狂恨意,只剩下一种被命运反复揉搓后的、近乎麻木的清醒:

    “我叫柳絮。柳树的柳,飞絮的絮。一个贱得不能再贱的名字。”

    她扯了扯嘴角,像是在自嘲,

    “我娘就是你们口中的‘绣娘’,她也不是什么前隋宫人,她就是个普通的蜀中绣娘,手艺好点罢了。那时,她带着真正的阿绣,躲进了这片大山。那时阿绣才二岁,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整夜整夜地咳血---”

    柳絮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阿绣她不是被追兵杀死的。她是病死的。一种从胎里带来的弱症,娘用尽了山里能找到的所有草药,也留不住她,她死的时候,小小的身子蜷在娘怀里,冰凉冰凉的---”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压抑翻涌的情绪,再开口时,语气变得异常冷静:

    “阿绣死后没多久,山里就来了一个人。一个穿着绸缎、看着像个富贵老爷,眼神却冷得像毒蛇的男人。他带着几个护卫,轻易就找到了我们的竹楼。”

    “他什么都知道——知道我娘替人接过一个女婴,知道阿绣死了,甚至知道娘绝望之下,为了有个念想,在我背上照着阿绣身上那个胎记的样子,用特殊的药草汁和针刺弄了这么个假东西出来!”

    裴行俭心中剧震!

    特殊的药草汁和针刺!

    难怪那胎记颜色如此鲜艳欲滴,形态如此逼真!

    原来不是天生的,是人为仿造的!

    而且手法如此隐秘,连他这种经验丰富的老手,若非杀手临死点破和柳絮此刻自曝,在光线昏暗、情势紧迫下,也难以立刻分辨真伪!

    “那个人是谁?!”

    裴行俭追问,声音低沉如闷雷。

    “他自称姓杨。”

    柳絮吐出两个字,眼神里充满了忌惮,

    “他说他是替一位贵人办事。那位贵人知道隐太子血脉已断,但‘阿绣’这个名字和这个‘凤尾胎记’还有用!”

    “有什么用?”

    裴行俭逼视着她。

    “当饵!”

    柳絮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被玩弄的屈辱,

    “他说,当年的事还没完!有人还在找‘阿绣’,无论是想斩草除根的,还是想利用这血脉做文章的。只要‘阿绣’还‘活着’,还顶着这‘凤尾胎记’在蜀中活动。”

    “那些人,那些藏在暗处的眼睛和爪子,就一定会被吸引过来!搅动起来!只有这样,那位贵人才能看清楚,当年布下的网,如今到底被哪些蛇虫鼠蚁钻了空子!才能把该清理的,彻底清理干净!”

    裴行俭倒吸一口凉气!

    好毒的计!

    好深的局!

    用“阿绣未死”和“凤尾胎记”做饵,钓的不是某个人,而是所有对“隐太子遗孤”感兴趣、或与之有牵连的势力!

    无论敌友,只要被这饵吸引,暴露出来,就是被清理的目标!

    这分明是借刀杀人!

    更是引蛇出洞、一网打尽!

    “所以,”

    裴行俭的声音冷得像冰,

    “你们母女,就成了贵人手中抛出去的‘饵’?你们明知这是九死一生,为何还要答应?!”

    “为何?”

    柳絮凄然一笑,眼中泛起泪光,却倔强地不让它落下,

    “我们有选择吗?那人说了,要么,乖乖做这枚‘活饵’,他们或许会暗中提供些庇护,让我们死得慢一点;要么---”

    她顿了顿,声音带着彻骨的寒意,

    “立刻‘病故’,埋骨深山,无声无息!活人,总比死人有用。哪怕这用处是当别人案板上的肉,至少还能喘口气,看看明天的太阳。”

    “我娘选了让我活下去。”

    柳絮的声音哽咽了,

    “她扮作‘绣娘’,故意露出些马脚,吸引追兵,最后死在小溪里。都是为了让我这个‘假阿绣’,能继续把这出戏演下去!演到那些躲在幕后的‘贵人’满意为止!”

    她猛地抬手,狠狠擦掉眼角的湿润,盯着裴行俭,眼神重新变得尖锐:

    “现在你明白了?我不是什么李青梧!我只是柳絮!一个被推出来当靶子的可怜虫!你们要找的真凤凰,早就埋在这片大山里了!”

    “你们追查的‘蛛网’,跟那位杨大人有没有关系?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和我娘,都是这盘大棋里,随时可以被舍弃的棋子!”

    巨大的信息量如同海啸般冲击着裴行俭的认知。

    蜀道血案、林县令之死、一路追杀,竟然都源于一个早已病亡的“遗孤”和一个精心布置了多年的钓饵之局!

    而眼前这个身世凄苦、被推上风口浪尖的少女,也不过是这滔天阴谋下,一个挣扎求生的可怜人。

    那么那个姓杨的贵人,杨恭仁?!

    那个前隋宗室、大唐开国元勋、如今位高权重却深居简出的观国公杨恭仁?!

    如果是他,他背后又是谁?

    这盘棋,到底牵扯了多少方势力?!

    长安,甘露殿。

    龙涎香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殿内,烛火在巨大的铜鹤宫灯里跳跃,将御案后李世民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威压。

    河间郡王李孝恭垂手肃立在下首,额头上一层细密的汗珠在烛光下微微反光。

    这位以军功起家、如今掌管宗室事务的实权郡王,此刻却显得有些拘谨不安。

    “孝恭啊,”

    李世民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家常般的随意,却让李孝恭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朕听说,承乾那孩子,前些日子私下里找你聊过?还给你许了个愿?”

    李孝恭的后背瞬间绷紧,冷汗几乎要浸透内衫!

    他强自镇定,脸上堆起一个极其恭谨又带着点恰到好处尴尬的笑容,躬身道:

    “陛下圣明。太子殿下确实召见过臣。殿下天资聪颖,英睿果决,只是对宗正寺的一些陈年积案,有些兴趣。”

    他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词句,

    “殿下体恤臣年老,怕臣操劳过度,便提了那么一句,说日后若有机会,想让臣在宗正卿的位子上,多为宗室效力几年。”

    “哦?”

    李世民端起案上的青玉茶盏,轻轻撇了撇浮沫,眼皮都没抬一下,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

    “朕这儿子,倒是比朕更会做买卖。还没坐上那把椅子,就懂得拿朕的官位,提前收买人心了?嗯?”

    “噗通!”

    李孝恭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

    额头重重磕在冰凉的金砖上,声音都变了调:

    “陛下明鉴!臣万万不敢!太子殿下他少年心性,锐意进取,对宗室事务关心则切,言语间或有思虑不周之处!臣当时惶恐至极,只当是殿下戏言,绝不敢有丝毫非分之想!臣对陛下忠心,日月可鉴!陛下!臣---”

    “行了行了,”

    李世民放下茶盏,发出“叮”的一声轻响,打断了李孝恭语无伦次的表忠心。

    他看着伏在地上,身体微微发抖的堂兄,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语气甚至带上了一点调侃:

    “起来吧。瞧你吓得。承乾是储君,你是朕的肱骨,又是宗室长辈,他向你请教些宗室旧事,许诺些将来之事,也算不得什么大逆不道。朕年轻那会儿,不也喜欢画个大饼,给跟着朕的兄弟们打打气嘛?”

    李孝恭战战兢兢地爬起来,只觉得浑身骨头缝里都在冒寒气。

    皇帝越是说得轻描淡写,他心里的警钟就敲得越响!

    “不过嘛,”

    李世民话锋一转,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眼神变得深邃起来,

    “承乾这孩子,心思是有的,就是有时候太着急了点。宗正寺这潭水,看着平静,底下可都是陈年的淤泥烂根,一不小心踩进去,拔都拔不出来。”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李孝恭脸上:

    “孝恭,你是宗室老臣,这些年替朕看着宗正寺,也算兢兢业业。太子找你‘算账’,你帮他算得如何了?那些积年的旧账,烂账,可有眉目了?”

    李孝恭心头狂跳!

    皇帝这是在敲打他!

    太子私下接触他,许诺高位,皇帝不仅知道,而且很不满!

    这是在警告他,宗正寺的事,只能向皇帝负责!

    “臣惶恐!”

    李孝恭连忙躬身,擦着额头的冷汗,

    “殿下问的多是些前朝旧事,陈芝麻烂谷子,臣年老昏聩,许多细节也记不清了,只能帮着殿下翻翻故纸堆,理理头绪。实在谈不上‘算账’!宗正寺上下,唯陛下马首是瞻,一切账目,皆在陛下心中!臣不过是替陛下看管库房的守门人罢了!”

    “守门人?”

    李世民轻轻哼了一声,听不出喜怒,

    “那朕倒要问问你这个守门人了。”

    他忽然伸手,从御案堆积如山的奏折最底下,抽出一个没有任何题签、看起来毫不起眼的深蓝色封皮密折。

    “啪”的一声,随手丢在了李孝恭脚边的金砖上。

    密折落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笔多年前的烂账,”

    李世民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西伯利亚的寒流瞬间席卷了整个大殿,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子,

    “朕让你看着门,你给朕看丢了东西!现在,你给朕算算,这笔账,到底该怎么清?!”

    李孝恭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他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皇帝!

    多年前那还能是什么?!

    玄武门!

    隐太子李建成!

    齐王李元吉!

    还有那些随之被埋葬的、讳莫如深的秘密!

    他颤抖着,几乎是匍匐着,伸出双手,捧起那份仿佛有千钧重的密折。

    封皮冰冷。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控制住手指的颤抖,翻开了密折。

    里面只有薄薄一张纸。

    纸上没有文字。

    只有一幅画。

    一幅显然年代久远、纸质泛黄发脆的工笔画像。

    画的是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女婴。

    女婴眉眼清秀,闭目甜睡,十分可爱。

    然而,当李孝恭的目光下意识地扫向女婴露在襁褓外的、小小的左肩胛下方时---

    轰——!!!

    仿佛一道惊雷直接劈在他的天灵盖上!

    他的瞳孔瞬间缩成了针尖!

    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冻结!

    那里!

    女婴肩胛下方那片小小的肌肤上!

    光洁如玉!

    空空如也!

    根本没有!

    没有那传说中如同诅咒般烙印的!

    血色凤尾胎记!!!

    画像无声地从李孝恭剧烈颤抖的手中滑落,飘飘荡荡,重新落回冰冷的金砖上。

    画中那没有胎记的女婴,仿佛在沉睡中露出了一丝诡异的微笑。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甘露殿。

    烛火噼啪一声轻响。

    李世民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宫灯映照下如同山岳,投下巨大的、令人窒息的阴影。

    他俯视着如遭雷击、面无人色的李孝恭,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刺骨、充满无尽杀机的弧度:

    “有些人啊”

    “连朕的玄武门都敢拿来做局。”

    “连朕都敢算计,”

    “你说,这笔账---”

    “该怎么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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