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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太安宫震,困龙低吼

    太安宫。

    这座曾经煊赫无比、象征帝国至高权力的宫殿,如今沉寂得如同巨大的陵墓。

    殿宇依旧巍峨,琉璃瓦在午后的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却驱不散那份深入骨髓的萧瑟和衰败。

    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的檀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草药苦涩气息,沉重得让人透不过气。

    偏殿水榭,临着一池死水。

    水面漂浮着几片枯黄的荷叶,了无生气。

    一个面容枯槁、须发皆白的老人,身着褪色的常服,斜倚在铺着厚厚锦褥的软榻上。

    他微阖着眼,似乎沉浸在面前伶人婉转凄清的唱腔里。

    那是前朝宫调,曲词缠绵悱恻,唱的是英雄末路、美人迟暮。

    几个年老的内侍垂手侍立在角落阴影里,如同泥塑木雕,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太上皇李渊,大唐的开国之君,如今,只是这座华丽囚笼里最尊贵的囚徒。

    表面看,他平静得如同那池死水。

    甚至当一名穿着低级宦官服饰、面孔陌生的内侍,在总管太监永寿的引领下,悄无声息地走到榻前,低眉顺眼地递上一份用最普通桑皮纸卷着的“杂报”时,李渊的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只是枯瘦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总管太监永寿立刻躬身接过,小心翼翼地展开,用他那带着暮气的、平直到没有任何起伏的声调,开始“念”那些无关痛痒的市井琐闻和边地风物。

    “---剑南道合江县,今春雨水稍迟,然新开荒田亩长势尚可,县衙报称,秋粮或可足额---”

    “---有行商言,蜀锦今岁花样翻新,尤以‘雀鸟衔枝’纹为贵家所喜---”

    总管太监的声音如同催眠的咒语。

    角落里的伶人依旧咿咿呀呀,唱着那不知名的悲曲。

    李渊依旧阖着眼,仿佛睡去。

    然而,只有正在念杂报的总管太监永寿,那双阅尽沧桑的老眼里,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变化。

    太上皇搭在锦褥上的那只枯瘦的手,在听到“合江县”三字时,食指的指尖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指甲在光滑的锦缎上刮出一点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声响。

    紧接着,当“雀鸟衔枝”四个字从那太监口中吐出时,李渊搭在扶手上的另一只手,那松弛的皮肤下,似乎有极细微的青筋,极其短暂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又归于松弛。

    总管太监永寿的声音没有丝毫停顿,继续着那些毫无价值的“杂报”。

    但侍立在一旁的那个陌生面孔的内侍,低垂的眼帘下,瞳孔却不易察觉地收缩了一下。

    “---另,京中魏王府,近日闭门谢客,府中采买皆循旧例,唯月前曾遣快马往江南采办新茶数担---”

    “---百骑司指挥使李君羡,奉旨公干离京,尚未复命---”

    “---太安宫内外,增‘洒扫’、‘护院’人手若干,皆言宫中体恤太上皇年高,恐有疏失---”

    死水微澜。

    李渊搭在锦褥上的那只手,彻底放松了,指尖微微舒展开。

    他依旧阖着眼,仿佛那些消息不过是池畔微风吹过枯荷,连一丝涟漪都未曾真正惊起。

    总管太监永寿念完了最后一条无关痛痒的消息,将桑皮纸卷好,恭敬地放在榻边小几上。

    那陌生内侍无声地行了一礼,倒退着,如同影子般融入殿角的阴影里,消失不见。

    伶人的曲调依旧凄清,在水榭间萦绕。

    李渊缓缓地、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又极其缓慢地、无声地,吐了出来。

    这口气,仿佛抽走了他残躯里最后一点支撑的力气。

    他的身体在锦褥上,似乎又陷下去了一点。

    总管太监永寿挥手,伶人的唱腔戛然而止。

    水榭内只剩下死寂,和那池死水散发出的沉闷气息。

    “都下去吧。”

    李渊的声音响起,沙哑、疲惫,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倦怠,如同枯叶摩擦,

    “乏了。”

    “喏。”

    总管太监永寿躬身,带着伶人和角落里的内侍,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连脚步声都轻得像怕惊醒一个易碎的梦。

    偌大的水榭,只剩下李渊一人。

    夕阳的光线透过雕花窗棂,斜斜地照射进来,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扭曲的光斑。

    空气中漂浮的尘埃在光柱里清晰可见,无声地飞舞。

    死寂。

    绝对的死寂。

    李渊依旧斜倚在软榻上,姿势都未曾改变。

    他微阖的眼睑下,眼珠在缓慢地转动,仿佛在看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又仿佛什么都没看。

    那张布满老年斑、沟壑纵横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没有失望。

    只有一片空白,一片深不见底的、如同万年玄冰的空白。

    时间,在这极致的寂静中,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蜜糖,一分一秒都拉长得令人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

    李渊那只搭在软榻扶手上的手,动了。

    枯瘦的手指,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伸向旁边小几上那只晶莹温润、触手生温的羊脂白玉杯。

    那是他心爱之物,前隋宫藏的珍品,陪伴了他多年。

    他拿起玉杯,动作很轻,仿佛怕惊扰了杯中的空气。

    他端起玉杯,凑到唇边。

    杯中是早已冷却的清水。

    他并没有喝。

    他只是端着,目光落在杯中那清澈、冰冷的水面上。

    水面倒映着他模糊的、扭曲的、白发苍苍的影子。

    一个被锁在华丽牢笼里,连影子都透着腐朽气息的影子。

    突然!

    那只握着玉杯的手,猛地爆发出与其枯槁外表截然不符的、恐怖的力量!

    指节瞬间因极度用力而扭曲变形,青筋如同濒死的毒蛇在松弛的皮肤下狰狞暴突!

    “啪嚓——!!!”

    一声极其清脆、又极其刺耳的碎裂声,如同惊雷般在水榭死寂的空气中猛然炸开!

    那只价值连城、温润如玉的羊脂白玉杯,在李渊那只枯瘦的手掌中,被硬生生捏得粉碎!

    锋利的碎片如同炸开的冰晶,四散飞溅!

    几片尖锐的玉屑深深嵌入了李渊的手掌,殷红的血珠瞬间涌出,顺着他的指缝和手腕蜿蜒流下,滴落在明黄色的锦褥上,晕开一朵朵刺目的小花。

    温热的液体滴落,李渊却毫无所觉。

    他依旧保持着那个捏碎玉杯的姿势,身体因为瞬间爆发的力量而微微前倾,微微颤抖着。

    他低着头,看着自己那只鲜血淋漓、沾满玉屑的手,看着锦褥上刺目的血迹。

    他的胸膛开始剧烈地起伏,如同破旧的风箱,发出粗重、压抑、如同困兽濒死般的喘息声。

    每一次吸气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每一次呼气都带着无法遏制的颤抖。

    那喘息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促,在空旷的水榭里回荡,撞击着四壁,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疯狂和绝望!

    然而,他的脸上,依旧是那一片空白的死寂!

    没有表情!

    没有痛苦!

    没有愤怒!

    只有那双眼睛。

    那双缓缓抬起的眼睛。

    浑浊的、布满血丝的眼球里,此刻燃烧着一种足以焚毁一切的火焰!

    那是滔天的怨毒!

    是刻骨的仇恨!

    是棋差一着、满盘皆输的疯狂不甘!

    是困兽被逼入绝境、欲撕碎一切的狂暴!

    血丝如同蛛网般迅速爬满眼白,浑浊的瞳孔缩成针尖大小,死死地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要将那无形的敌人烧穿!

    他的嘴角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带动着花白的胡须也在颤抖。

    牙关紧咬,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仿佛要将一口钢牙生生咬碎!

    “嗬、嗬嗬---”

    粗重的喘息声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如同破洞的风箱,带着血腥气。

    “蠢货---”

    一个极低、极哑、仿佛从九幽地狱里挤出来的字眼,带着粘稠的恨意。

    “李泰,你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

    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牙缝里生生磨出来,带着血沫!

    “朕、朕几十年的心血,几十年的影子---”

    他猛地抬起那只流血的手,似乎想狠狠砸在榻上,却最终只是无力地颤抖着停在半空,任由鲜血滴落。

    “被你、被你这个、被你这头自以为是的蠢猪!!”

    “提前引爆了!!”

    “你、你怎么敢?!!”

    “你怎么敢用雀金绸?!!”

    提到“雀金绸”三个字,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无法置信的尖锐和绝望,如同被踩了尾巴的毒蛇!

    那是他布局中最致命的、无法洗脱的铁证!

    是李世民抽在他脸上最响亮的耳光!

    “完了,全完了---”

    声音陡然又低了下去,带着一种万念俱灰的疲惫和彻骨的寒意。

    “那逆子李世民,他就在等着、等着我们跳出来---”

    “等着收网---”

    “好算计、真是好算计---”

    “螳螂捕蝉,黄雀、黄雀在后---”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眼中那疯狂的怨毒几乎要溢出来。

    “朕、朕才是那只被网住的蝉!!”

    “嗬、嗬嗬嗬---”

    嘶哑的、破碎的、如同夜枭啼哭般的惨笑,在他喉咙里滚动,却终究没能笑出声。

    那声音堵在胸腔,化作了更剧烈的、带着血腥味的咳嗽。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佝偻下去,每一次咳嗽都带动全身痉挛,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鲜血混着唾沫,溅落在锦褥上,触目惊心。

    咳声渐歇。

    水榭内只剩下他粗重得可怕的喘息。

    李渊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直起身。

    他看也没看自己流血的手,目光如同两柄淬毒的匕首,死死钉向水榭深处一面空白的墙壁。

    不,那墙壁并非完全空白。

    在夕阳余晖投射不到的、最深的阴影角落里,悬挂着一幅画像。

    画纸已经泛黄卷曲,笔触模糊,只能隐约看出是一个身着亲王服饰的年轻男子轮廓。

    面容早已在时光侵蚀下斑驳不清,唯有一双眼睛的位置,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墨痕,在幽暗中,幽幽地“望”着榻上形容枯槁的老人。

    隐太子,李建成。

    李渊死死盯着那幅模糊的画像。

    他撑着软榻的扶手,极其缓慢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脚步虚浮,如同踩在云端。

    他一步一步,踉跄着,走向那角落的阴影。

    滴答、滴答!

    鲜血顺着他垂下的手,滴落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溅开一朵朵小小的、凄艳的血花。

    他停在画像前。

    阴影将他完全吞噬。

    他抬起头,浑浊的、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着画像上那张模糊不清的脸。

    仿佛要穿透时光的尘埃,看清那早已逝去的容颜。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只有那滴答、滴答的鲜血滴落声,在死寂的水榭中,敲打着令人心悸的节奏。

    不知过了多久。

    李渊那只没有受伤的手,缓缓地、颤抖着抬起。

    枯瘦的手指,伸向画像上那模糊的面容。

    指尖,在即将触碰到那斑驳画纸的瞬间,猛地停住!

    剧烈的颤抖,从指尖蔓延至全身!

    他死死地咬着牙,牙关咯咯作响,脸颊的肌肉扭曲跳动,眼中翻涌的怨毒、不甘、痛苦、绝望,种种情绪如同沸腾的岩浆,几乎要冲破眼眶!

    那只抬起的手,五指猛地张开,又狠狠地攥紧!

    指关节因为极度的用力而爆发出惨白的颜色,仿佛要将虚空捏碎!

    他的喉咙剧烈地滚动着,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

    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仿佛用尽了残存的生命。

    终于,一个极低、极哑、仿佛用尽灵魂力量才挤出来的嘶吼,从他紧咬的牙关中,破碎地、无声地迸发出来:

    “时也---?”

    “命也---?!”

    声音在喉咙里翻滚、炸裂,却终究未能冲破嘴唇的封锁!

    只有那无声的、扭曲的口型,和那双几乎要泣出血来的、充满了滔天不甘与无尽怨毒的眼睛,在画像前幽深的阴影里,凝固成一尊绝望的、无声咆哮的雕像。

    画像上那双模糊的“眼睛”,在幽暗中,无声地注视着他。

    困龙低吼,其声虽绝,其恨滔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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