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半墙,庭院寂寂,残灯下人影单薄。
萧若与哭哑了嗓子,带着最后一丝期冀问王秋:“你们早就有了玄郎的消息,对吗?”
王秋只得承认:“今夜那人,不是他。”
她从怀里拿出方斯玄的“遗书”交给萧若与:“这是他请月兮代为转交与你的,先前是我自作主张扣下了……”
萧若与夺过信笺,到光亮处一字一句地读,泪水又打湿了眼睫。
王秋低头道:“对不住……”
“我猜到了,”萧若与苦笑,“只是不愿面对。”
她与方斯玄最后一次见面是小暑那日,他喝得烂醉如泥,被家丞拖去柴房“醒酒”,后来便再无音讯。
“父亲对我说玄郎去参加州郡辟招,可他撤走了我院里的值守,不再限制我出入,还暗自张罗招婿之事,我很难不起疑心。”
萧若与说着,眼泪又止不住落下来:“只有我了解玄郎,他啊,任性不羁,最看不惯卑躬屈膝攀附权贵之人。他常说这乱世污浊,今朝有酒、寻欢作乐才是正道,这样的玄郎,如何能被父亲说服去考取功名?我心里隐隐有答案的,玄郎他,多半是没了……”
这才是她投湖的真正原因。
王秋诧异:“那你方才……”
“是我求你们去打听消息的,而你们要用这样的方式让父亲认罪,我只不过是陪着演一场戏。”
她的癔症本已经治好了,连日来的噩梦、惊厥,只因睡前服下的那一帖药。她信任葛颂言,却不想当个被摆布的傀儡,非要清醒着将自己的戏份演完。
王秋原以为眼前的女郎与前世的自己一样,只不过是被虚情假意蒙蔽了,实则不然,她有她自己的“清醒”,旁人看不懂罢了。
那一刻,王秋觉得自己与世隔绝的孤独感被冲散了些——原来这世间之人,或多或少都会感受到同样的孤独,无关乎活了几回。
她的视线停留在萧若与手中的遗书上,暗暗地想,这素未谋面的方斯玄,未必如萧延口中一般无用,他也有着自己的“清醒”。
“可我不明白,方斯玄为何提早写好遗书,难道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
*
微风摇动,烛火颤颤,书房里人影斑驳。
萧延将上首之位让给了庾北,自己掀袍跪在了堂中:“方斯玄的确死于我手,可他自己也清楚那日便是死期,却还要来赴约。”
庾北问:“他的尸身现在何处?”
萧延坦白道:“医馆动工时,已埋于地基之下。”
庾北得了葛颂言的准许,派兵去拆屋了。
赵离一阵恶寒:“你口口声声要保落星县百姓安康,方斯玄不是落星县百姓吗?”
“他放纵嗜酒,贪图享乐,以花言巧语蒙骗小女,死不足惜。”萧延正色厉声,没有半点悔意。
“你是如何杀他的?可有人证、物证?为何说他已知自己的死期?”庾北又问。
“家丞便是人证,物证在医馆的药柜之中。”
赵离当即想起:“是五石散!”
那日他听到学徒告诉王秋“县令动了药柜”,王秋清点之后并未发现异常,可她没有将存放的那包五石散打开检查。
“不错,那五石散药性猛烈,服食一口当即毙命,无异于□□!我尽数告知方斯玄,可他却说‘何妨,死便埋我’,张狂得很!”
萧延的话令庾北有些不安:“这,这五石散你从何处得来?”
“精诚医馆林纾和,我买通他配制此药,亦有人证物证。”
“官报私仇竟还不忘为民除害?!”赵离撇嘴:“这就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吗?”
萧延义正言辞对庾北道:“恳请都乡侯秉公执法。”
他在赌,就赌庾北不会以此给林纾和定罪,更不会为了无关紧要之人得罪兰陵萧氏。
庾北今夜前来确实只为威吓萧延,没打算将他的罪行上报,他侧目去看自始至终未发一语的葛颂言,后者对他作揖——全权交给他定夺就是。
庾北沉声:“萧延,你非我军中之人,此事亦非我能裁断,待我审过人证与物证,便押你随我至东海郡,由郡守问罪,你可有异议?”
萧延求之不得,叩谢庾北。
赵离见状登时垮下了脸。
东海郡是兰陵萧氏地界,庾北是要保他一命。
“那林纾和……”庾北斟酌再三,此人与家族牵扯太深,是万不能交出去审的,“他过量服食五石散,今夜寅时殒命,精诚医馆就请葛医师暂为接管!”
葛颂言与赵离默然,萧延则道:“如此甚好。”
散了场,庾北送他二人至县令府门口,朝葛颂言深深鞠躬:“谢过葛医师救命之恩!”
葛颂言回礼:“还请都乡侯取得证据之后派人告知,我来收归医馆中的药材。”
“放心,我会命人完好无损给你送去,不用你再跑一趟!”
待庾北转身进了门,赵离问道:“你何时救过他的命?”
葛颂言不知该不该说,未决之际,就见赵离面色逐渐狰狞:“一个个的都有秘密!都藏得深!了不起是吧?我告诉你,我也有秘密,说出来吓死你!但我才不说!哼,走了!”
*
光与暗交汇之间,新的一日正悠悠展开。
王秋从县令府出来,一路小跑到葛颂言身边,她就知道他一直在等着她。
“你们后来如何处置的萧延?”她问他。
“庾北押送他去东海郡,交由郡守处置。”他言简意赅。
王秋意味深长地叹道:“落星县没了县令,但至少萧若与还有父亲。”
葛颂言一声不响牵起了王秋的手,牵着她慢慢往家的方向走。
她没有挣开,自顾自说着:“萧延是个不错的县令,也算得上是疼爱女儿的父亲,可他还是杀人凶手……哎,人真是复杂呢……”
葛颂言亦有此感:“至少他为落星县除掉了林纾和。”
“是吗?”这是王秋意料之外的,“那精诚医馆……”
“由我暂为接管。”
她喜上眉梢:“这桩事的结局我甚是满意。”
说完,她晃了晃他的手:“若是庾北没有干预,你原先是如何打算的?”
葛颂言道:“逼萧延认罪,让萧若与看清真相,治好心病。其余的我力不能及,让父女二人自行解决。”
他也没有公开揭露萧延罪行的打算。
从龙城南下以来,王秋与葛颂言见识过各式各样的官,凭良心讲,萧延算是其中的好官,换个人来做落星县令,未必有他的实绩。
她想起那日大雨,萧延在布庄门口同她说的话,他就像是自己口中的商人和仆役一般,没法用黑或白来定义。
“可怜了萧若与……看清真相又有何用?她痛失所爱,还是父亲一手造成,世间何物能宽解她?”
“忘情散。”葛颂言条件反射答。
王秋瞪他:“我不是在考你《玉函方》!”
葛颂言察觉到她生气,手攥得更紧了,问她:“你与萧若与都说了些什么?”
“就是给她讲了个故事。”
葛颂言若有所思:“是你常常梦到的那个故事?”
王秋闲暇时与他讲过几句,说是一个痴情女郎苦恋多情郎君,让至亲寒了心,也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是啊,那女郎的结局该使她明白,即便没有萧延的阻拦,她和方斯玄也不会共白首。对一个多情的郎君来说,她的爱意与赤诚都不稀罕,她注定得不到同等的爱。”
葛颂言问:“是什么样的结局?”
*
王乐风的书房曾是王秋的禁地,只因她喜欢看书时吃些零嘴,在他珍藏的孤本上留下些带有味道的指印。
后来他便送了女儿一个书架,挑了些书给她,还千叮咛万嘱咐,叫她别再碰自己的书。
可是王秋赶回家的那晚,看到父亲珍爱的所有孤本全都来不及带走……
那时谢清将她揽在怀里,顺着她的目光望向书架,洞悉了她的心思:“你别慌,不一定是你想的那样……”
王秋在他胸口蹭干眼泪,忽然间记起,早先她们举家商量要逃离建康时,父亲交待过,若是遇上险情来不及坐马车走,便从王秋平日上山那鲜为人知的小径逃生。
于是她拔腿就往侧门跑去。
谢清焦急地追上来,拉住她:“你去哪?”
王秋急道:“我去侧门看看,或许他们从那里离开了呢!或许给我留了标记……”
话音未落,四周倏地闪出几条人影。
王秋下意识将谢清护在了身后。
却见其中一人近前一步,道:“有劳谢大人。”
随后,命手下两人左右押住王秋。
一切发生的太快,她全然不知该作何反应。
待她发现那两人竟要将自己捆起来,慌乱地回头喊:“子澄……”
而谢清偏着头立于原地,不看她,好像一切与他无关。
那一刻王秋恍然大悟,哦,他亲自送自己回来,实为将自己“上交”。
怎会如此……
她认识的谢清疾恶如仇、心有大义,即便在主家遭难时做不到伸出援手,也断不会落井下石。
“放开我!”王秋急于寻求一个答案,横生出一股力气和怒火,挣脱了一人,却被另一人狠狠掐住了脖子。
“为什么?为什么!”她无力地蹬着腿,眼里蓄满泪水,渐渐要看不清他的脸。
“再让我与发妻说句话吧……”谢清终是开了口。
喉间的桎梏松开,王秋摔在地上拼命喘气,冷风灌进胸腔,呛得心口生疼。
谢清在她面前跪下,扶住她的肩膀:“是我对不住你。”
王秋要的不是这一句。
她抬起头看他,他眼里有愧色,好似还有无边深情。
真是天大的笑话。
她扬起手,他没躲,生生受了一巴掌,面上浮起红痕。
王秋颤着声问他:“我何时成为了你的发妻?”
谢清的眼泪砸在雪地上:“我不能让她有事。”
他说的是王媗。
他说的是他心底最爱的那个。
王秋毫无章法地一拳拳打在他身上:“为什么这样对我……我不是王媗,我是王秋,我不是你的发妻啊,从来也不是……”
他回答不了她的“为什么”,只是说:“我会把命赔给你,一定会。”
母亲说的对,谢清不稀罕自己奉上的爱意。
母亲说的也不全对,其实他也会爱别人胜过爱自己。
只不过那个人不是她……
这是王秋最狼狈的一天,衣衫破败、蓬头垢面、心神溃散,尚未能接受亲人罹难的事实,就被心尖尖上的郎君当作替死鬼推向了绝路。
她瘫坐着,卑微地问:“谢清,我的命不是命吗……我的命不是命吗…… ”
身后的差使并不在意她到底是王媗还是王秋,谢清欠下他一份人情,这让他甚至有点愉快,像聊起今晚的月色一样轻松道:“好了,该走了。”
王秋被他用粗糙的铁链拴住脖子,拽起身,摔倒再被拽起,没几次脖子就破了皮,殷红的血染透了前襟。
可是忍着疼她也一次次回头去看。
她想看看那个人会不会后悔,会不会冲上来救自己。
他却只是跪在雪地里,身披白袍一袭,玉冠束发,玉带缠腰,好似她爱上他那日,如玉如琢。
雪更大了,王秋被拖行着走远了,视线里只余一片苍茫,山谷里传来悲切的呜呜然,如泣如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