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萧延来说,读书、入仕、娶妻、生女,是一条极其顺遂之路。
他没有惊世的才华和远大的抱负,也不愿为了袭爵搅和进同族相残的祸乱之中,单凭兰陵萧氏的名头,即便是庶出,也足够他偏安一隅,在落星县里做一个不痛不痒的官。
他与发妻袁氏在定亲之前,连彼此的面都未见过,他对她全部的印象皆来自于一副技法稚拙的画。
因为她长什么样不重要,她是谁才重要。
如今萧延回忆起袁氏,她大多时候确实与那画中一般模样,表情淡淡地,不爱笑,也没什么能激怒她的事。
夫妻俩的境遇太过相似,生于望族,却平庸地长大,接受族里的一切安排,不争不抢,在任何人眼里都很容易模糊成背景。
她本能够安安静静走完这一生,可惜命比纸薄,二十出头便溘然而逝,一句话都没来得及留下。
那年的萧延不过也才二十五,找上门的媒人不比从前少,再娶个袁氏那样的简直易如反掌。
他却头一回忤逆了父母之命,抱着三岁的女儿南下了。
他希望能给女儿撑起一小片天,不用像他自己儿时那样,小小年纪就得学会藏锋,学会看人眼色过日子。
这一晃,他就独自抚养女儿了十余年。
没成想,被他护在手心里的至宝早让豺狼盯上,哄得她晕头转向、是非不分……
*
阵雨戛然而止。
萧若与的院子里满地尽是零落的蔷薇残瓣。
萧延立于回廊,视线远远望向花圃。
“大人……”
家丞领着媒人走近。
“大人,女郎将奴撵了出来,还……退了聘书。”
萧延未感意外,他甚至想到王秋撵人时骄横的模样,还有点想笑。
“她是怎么说的?”
媒人学了一遍王秋的原话,语气也分毫不差。
“莫非她是想做正妻?”
媒人挖苦道:“是啊!也不瞧瞧自己是个什么出身,能做妾已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萧延不表态,兀自陷入了沉思。
他琢磨着,如果是王秋的话,做正妻,也不是不能商量。
“还有句话,奴不知当说不当说。”
“但说无妨。”
“奴瞧着她院中二位郎君,与她的关系不一般,可不像兄长,三人眉来眼去……”
家丞见她再说下去该不中听了,打断她:“慎言!那二位是新来的葛医师与巴郡的赵离郎君。”
媒人不清楚葛颂言来历,但是对于赵离的名讳与事迹可是门儿清。
她稍一联想精诚医馆传出来的八卦消息,讶异地长大了嘴。
据可靠线报,那赵离带去个容貌姣好身姿绰约的女郎,却是个不能生育的药人!难不成说的就是王秋?
她试探着问:“女郎可是葛医师的药人?”
王秋从未避讳自己身份,来县令府走动时也是如此自称,无需隐瞒。
见家丞点头,媒人惊呼:“萧县令怎能纳药人为妾?药人都是贱命一条,不知身染多少痼病……”
她适时捂住了自己的嘴,没说出更多腌臜话,可眼中的惊骇却掩也掩不住。
都说萧县令视女如命,难不成他为了女儿打算,专挑不能生育的女郎做续弦?
萧延凉凉瞥她一眼,示意家丞将人带下去。
*
那日晚些时候,萧延忙完公事,心神不宁地回到书房。
下人说葛颂言午膳后就回了医馆,看病坐诊,与平日里并无不同。
萧延百思不得其解。
他觉着,无论葛颂言与王秋之间是主仆之恩、师徒之情,抑或是男女之爱,他都得来“兴师问罪”一趟才对。
而且,他知道葛颂言一行人打听过方斯玄的下落,可他却从未在自己面前提起过那厮。
他越是风平浪静,自己心里越是没底。
干等一阵,他还是命人去将葛颂言请了过来。
他有一个绝好的借口,就是询问萧若与的病情。
没料到葛颂言告知他治疗并不顺利。
萧延不由紧张起来:“先前不是说已见好?”
他眼睛都不眨地紧盯着葛颂言,可对方脸上是一贯的淡漠表情,瞧不出藏着什么心思。
葛颂言缓缓道:“白日里没再犯过癔症,可她夜里总是睡不好,频发噩梦。”
“是不是暑邪?”萧延问。
葛颂言却不这么认为:“我开了治疗暑邪的方子,她照着喝了几日,收效甚微。今日瞧着更是疲乏无力,用饭也没什么胃口。”
萧延见他如此关心女儿,宽慰之余不免有一丝疑惑,难道他对王秋真的没存着什么心思?
不过眼下还是女儿最重要。
“我这就去看看若与,你与我一道吧?”
二人一同进了萧若与的院子,等仆人通报之际,萧延还是没忍住,问他:“颂言……我求娶一事,你怎么看?”
葛颂言目不斜视:“她向来有自己的主意,我怎么看并不能左右她的决定。”
萧延讪笑,面子上有些挂不住。
不知怎的,他忽然觉得葛颂言和王秋竟是如此相似。
世人眼中看重的风度、才学、出身、官位等等,他俩都不以为意。
当初他请求葛颂言留下来,许以官职和厚禄,他一概不要,令他下定决心的是落星县看不起病的百姓,是他自己怀有的那份医者仁心。
王秋亦是如此,不问八字不要聘礼,不在意萧延姓甚名谁,连拒绝的理由都未曾告知,更别提开什么条件了。鄙夷地将他的心意退回,让他只能猜测她想要的是不是正妻之名……
明明自己才是优势占尽的一方,可奈何他俩根本没把他所谓的优势放在眼里。
他俩都像抓不住的风,想要投其所好都找不着方向。
萧延心气难平却不能发作,只能在心里痛骂葛颂言,同时也暗暗想着,当初得亏他退了和女儿的婚约,否则日后若是真的住进县令府,岂不跟请了一尊佛回来一样!
“父亲,颂言,你们怎么来了?”
萧若与迎出来,萧延一见她果然小脸苍白,瞬间什么心思都没有了。
“若与,你身体可有不适?”他细细端详,可除了神色不佳,没看出其他的,“颂言说你服了药还是不见好,我来看看。”
三人在院中的葡萄藤下落座,萧若与道:“父亲不必担心,我只是夜里梦多,睡不好,身子有些乏。”
“又做噩梦了?”葛颂言顺着她的话问。
萧若与点头,想起来犹感心悸:“最初是梦到有人破窗进屋站在床榻前盯着我看,后来又会梦到有人在窗外徘徊……”
“夜里有风,许是树影。”葛颂言安慰道。
“是啊!”萧延也道,“你的院里有人值守,不要胡思乱想。”
*
与父女俩告别后,葛颂言回了医馆,慢条斯理收拾着药柜,他今夜打算在此处歇息,就不用着急赶回去和王秋一起用晚饭了。
学徒下值前照例来问他:“葛医师,萧女郎明日的药还是按照今日的方子抓吗?”
葛颂言音色沉闷:“不必,她已无需再服药。”
萧若与的噩梦是他和赵离的手笔。
她的癔症已痊愈,他却让她持续服药数日,导致她夜夜惊厥。
每当她醒来,就会看到偷偷破开的窗、一闪而过的身影,加上今晚会出现在她房间里的方斯玄的信物……
她必然会认定是方斯玄回来了。
而萧延本就心虚,无论他信不信,都不会忍心看女儿受折磨。
那蔷薇之下究竟有没有埋藏尸体,今晚就是关键。
*
夜色渐深,县令府内一片静谧,仿佛正酝酿着一场暴雨。
葛颂言在烛灯下检查王秋默的方子,圈出其中的错处。
他时时留意着屋外的动静,是以赵离一出现就被发现了。
“你当真是无趣啊!”他本想吓唬他,结果还未走近就和他对上了眼。
葛颂言见他身后还跟着一人,用眼神询问。
赵离会意:“这位是颍川庾北,我来介绍你们认识。”
葛颂言想起来,他曾在沉香馆替这人扎过两针。
不过赵离此时带着他来是何用意?
“葛医师!”庾北朝他作揖,直言不讳道,“赵离与我说了方斯玄之事,月兮也再三请求我出手相助,是以今夜前来……”
葛颂言颇感无语,今夜至关重要,别闹出乱子才好。
“无需担心,都是自己人!”赵离说着,催促庾北,“快,把东西拿出来!”
庾北一早就想对葛颂言表示谢意,好容易抓住机会,献宝一般递上一件白色麻布衣物。
葛颂言:“这是?”
赵离:“你不是说让我问月兮要一件方斯玄的贴身信物吗?这是他的里裤,够贴身吧?“
葛颂言刚要碰上麻布的手霎时间缩了回来,额角的青筋暴起:“荒唐!萧若与还是个未出阁的女郎!传出去岂不遭人口舌!”
“怕什么,她与方斯玄的事在落星县早就不是秘密了!”赵离揶揄道,“你是不是怕自己遭人口舌?”
葛颂言懒得与他扯皮:“再去找其他的信物来!快去!”
“就知道你事多!”赵离手掌摊开,赫然是一副玉石耳坠。
这次不等葛颂言发问,他主动道:“方斯玄穷的叮当响,唯二留在月兮那里的就只有这个了。月兮说这是他们的定情之物,但我一摸就知道这玉石可不是他买得起的,多半是从萧若与那偷走了拿去哄月兮的。”
“这都是你的猜测……”葛颂言皱眉。
“那就只能用里裤了,”赵离摊手,“你何必这么瞻前顾后,是不是害怕那萧延?”
庾北闻言拍拍胸脯:“葛医师用不着怕他!有我在,就算是咱们来硬的他也不敢反抗!等咱们把人挖出来,看他还如何狡辩!”
真是一莽莽一双……
葛颂言冷眼看着他俩,心道若是这世间能行一妻多夫制,以月兮的手腕,怕是可以让他俩加上方斯玄在后宅里亲如一家。
“叫你的人把耳坠丢进萧若与屋里吧,她夜里醒来能看到就行。”葛颂言无奈地走到茶案边,示意他俩也坐下来,“挖坟的事,等萧延自己动手。”
“就是今晚了吗?”赵离双眼放光,“我就说你怎么留阿秋一个人过夜!原来是笃定萧延今晚会动手,想抓个现行!”
葛颂言一顿,忽然想到,既然连赵离都能猜到,那……
他疾步走向隔间,一把推开门,做学徒打扮的人正贴在门上偷听,冷不防被他撞倒在地,帽子掉下来,一头乌发散落,不是王秋还有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