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雨季漫长,狂霖不歇,氤氲湿气惹的人浑身难受。
王秋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每天睡醒了就着单衣躺在榻上看医书和话本子,看乏了头一歪又睡。
葛颂言却是忙得不可开交,王秋劝他在县令府住下他也不听,披着蓑衣顶着斗笠来回奔波。
赵离同王秋一样,下雨天就不爱动弹,不过他也没闲着,一头扎进月兮的温柔乡,一连几日没离开过沉香馆。
晌午时雨终于停了一会儿,然而黑云未散,天色昏暗,看那架势不久后还得接着下。
王秋一骨碌翻身起来,觉着自己再睡下去该头晕了,必须得出门走动走动。
梳洗一番后,她带上油纸伞出门了。
街市上行人不多,她挑着没有积水的地方落脚。
一个小女郎,着素衣,持青伞,长发挽在一边,眸似星辉,面如皎月。
临街的茶肆有几位名士,肆无忌惮打量着她,随后就是一番评头论足。
一个说:“美则美矣,就是丰腴了些,少了纤柔气质。”
一个说:“还是沉香馆的月兮更胜一筹,那与生俱来的清丽,并非这艳俗女郎可比。”
虽是语带鄙夷,一双双眼睛却巴在王秋身上,目送她拐入了巷子里。
从始至终有一人未发一言,他比其余几人年长几岁,盯着王秋的背影若有所思。
片刻后,他向几人告辞,称自己还有公务在身。
*
布庄里,掌柜的干等了一天,终于迎来了头一位客人。
然而却是位打扮朴素的小女郎,方才涌起喜悦之情顷刻消散,敷衍道:“随意瞧瞧。”
王秋并不在意,她挨个摩挲着布料,不一会儿又挑选起男子的成衣,反复几回,最终站定在一件墨蓝色的衫子前,想着葛颂言穿上的模样。
她眼光好,那衫子做工讲究,价格不便宜,掌柜的正要给她个下马威,门口又走进来一位客人。
“萧大人!”掌柜的掉头就迎上去,“今儿这天气怎的亲自来了?”
萧延道:“正好在附近办事,你忙你的,不必跟着我。”
说罢不再理会掌柜,直奔王秋而去。
“阿秋。”
王秋吓了一跳。
萧延算是她在落星县的熟人,但这样在外唤她闺名还是令她觉得别扭。
“萧大人。”她见了礼,语气淡淡的。
萧延忽略了小女郎刻意的生疏,看她手里握着一件男子衣衫,继续搭话:“来给颂言买衣裳?”
“嗯。”王秋觉着今日的萧延不太一样,他看自己的眼神直勾勾的。
想到他或许是害死方斯玄的人,她打了个寒颤。
“怎么了?”她的小动作被萧延尽收眼底,“可是穿的少,冷了?”
他为何这般关切自己?
王秋纳闷。
她面上应着:“是啊……”,旋即抓起衣衫就要去结账,想离开这里。
此时窗外“轰隆隆”一阵落雷,骤雨狂风接踵而来,转眼间整个布庄就被拢在了雨幕里,当真是寸步难行。
萧延不动声色暗笑,简直有如天助。
他又走近:“我听颂言说,你替他管着帐?”
王秋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点头。
“阿秋总是给我许多惊喜。”
这语气,这眼神,可不是长辈对晚辈的态度,王秋总算明白过来,是男人看女人的眼神!
三伏天里,她硬是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比方才还要冷。
顾不得量衫子的尺寸,王秋急走到掌柜深面前:“这件怎么卖?”
掌柜的没听清这小女郎方才跟萧县令在聊什么,只觉得看起来是相熟的,于是伸出胖胖短短的五根手指:“五百钱。”
“五百钱?”王秋以为自己听错了。
“正是。”掌柜绷直了肩背,让自己显得有底气些。
那衣衫顶破天能卖三百钱,可他平日里与县令府采买的仆役勾结,卖进府里的衣衫都加了价,尤其是县令和他女儿的。
此时若被萧延察觉,以后还如何在落星县讨营生?
反正这女郎一看也是买不起的,打发掉就是了。
掌柜撇嘴让王秋朝店铺另一头看:“要嫌贵啊,你看看那边的。”
那边是一些粗布料子,与王秋身上的一般。
“你这么做生意可太昧着良心了!”王秋气得将衣衫摔在柜台上:“这款式是直袖,用的又不是丝绸,腰襕的颜色也不搭配,换言之,它既不是好料也不时兴,放在其他布庄撑死一百钱,你却狮子大开口?”
“你这小女郎怎么说话的!”掌柜一把拿过自家衫子,眼睛直往萧延身上瞟,见他没有帮腔的打算,对王秋道,“你粗布衣裳穿惯了,不识货,赶紧走,别在我这碍眼!”
“我不识货?”王秋双手叉腰,“奸商!你敢不敢请外面的人进来评评理,看是谁不公道!”
王秋扯开嗓子吆喝,引得外面躲雨的人都探头来看。她这才觉得心里踏实了几分,要不然真不知如何与萧延在这令人窒息的气氛中等到雨停。
看热闹的视线多了,掌柜的愈发心虚,不管不顾就要把王秋推出去。
萧延这才发话:“依本官看,这小女郎的话在理。”
他端起官架子时不怒自威,眼神凌厉,一副对一切了然于心的样子。
“这……”掌柜出了一身汗,他硬着头皮道:“这衣衫虽说是比不上平日里我送去您府上的,但也是上乘料子……”
萧延见他欲盖弥彰的窘态,没有追究,只是问:“这么说,这件确实不值五百钱了?”
掌柜的这才意识到萧延这是替小女郎出头来了!他顺坡而下:“是我一时鬼迷心窍,这衣衫就是一百钱,女郎说的对!”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伸手就要给王秋打包,谁知被她拦住:“等等,我说的是撑死一百钱,仔细瞧瞧,这衣衫根本不值。”
王秋捏起衣摆,把对襟处的线头举到掌柜眼前,“这做工,你说它一百钱?”
掌柜在心里骂娘,骂完了咬着牙问:“您看它多少钱合适?”
“我看啊……”王秋毫不客气,转身走到成衣架子旁,又拿了一件墨蓝色的女子长裙,“我看加上这一件,一百钱正正好。”
掌柜刚要拒绝这赔本买卖,只听小女郎道:“萧大人,您府上的衣衫皆是来此处采买吗?”
掌柜表情几近扭曲:“一百钱,两件,您拿好!”
萧延大笑起来,声音穿透雨幕,连路人都听得出他此刻有多畅快。
“阿秋,走,我送你回去。”
王秋暗自观察萧延半天了,猜他一准知道布庄掌柜和府上仆役的猫腻,只是未戳破。
她与他一同走到布庄门口,小声问:“萧大人为何要容忍此人?上赶着当冤大头不成?”
萧延低头看她,觉着她可爱,万事万物在她眼中大抵都是黑白分明的。
“阿秋,他不是个坏人,你看他是奸商,可他也是逢年过节会救济穷苦百姓的善人。我府里采买的仆役,也不是贪财之人,是家中有卧病在床的妻子,不得已而为之。”
王秋属实有些惊讶。
“可是,一码归一码,功抵不了过,贫、疾也并非犯错的借口……”
萧延轻笑:“他们也没坑别人。”
他的意思是,骗骗他这个县令不打紧?
王秋不知该怎么看他了。
*
翌日,王秋迎来了自己的第二回及笄。
她煮了两碗长寿面,卧了两个鸡蛋,还炒了两盘青菜。
等了葛颂言片刻,就见他冒着雨回来了,手中还提着一盒驼蹄羹,身上都淋湿了,食盒上却一点没沾到雨。
“怎的不打伞?”她怨他。
“这么小的雨,不用。”他说着,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换身衣裳去!回头得了风寒,整个落星县都百姓都要遭殃!”
“不用。”葛颂言不听她的,洗了手坐下就要吃面。
王秋夺过他的筷子:“快去!就换我给你新买的那件衣衫。”
葛颂言有些无奈,不过看到她也穿着一条墨蓝色长裙,想了想还是回屋去换了。
等他再出来,一个招人烦的声音传来:“阿秋,我给你送礼来咯!”
赵离好记性,算着王秋的生辰,备了十余件笄礼亲自送来。
不仅如此,他还从沉香馆里请来一位专门给女郎梳头的婆子,上手就要给王秋换一副头面。
这般作派,让人都不好意思把他赶出去。
他看了一眼饭桌,满腹委屈:“亏我这么惦记你,居然连一碗面都没我的份!”
王秋的确没想到他会来:“要不……我再给你煮一碗。”
“你只管梳头!”赵离熟门熟路进厨房取了一只空碗,“我和他分一碗得了。”
葛颂言一听,立即端起自己那碗面,三五口就吞掉了一多半,留给他一个汤底,几片菜叶。舌尖灼痛也不动声色忍着。
赵离愣在原地,回过神骂他:“你心眼也太小了吧!”
他俩横眉立眼瞪着对方,战火一触即发。
“女郎可是今日及笄?”
一袭亮橘色在阴雨天里格外扎眼,一位面相慧黠的妇人撑伞站在门口。
王秋的头发还在身后的婆子手中,不方便前去应门,她在桌下踢踢葛颂言,让他别跟赵离一般见识,去问问来者何人。
葛颂言起身,走到门口想了下还是拿起了伞。
“我是来给女郎送聘书的!”妇人大声道,生怕左邻右舍听不清,“女郎好福气,得萧县令青眼,专程请我来说媒!”
葛颂言这才看到,门外堆了几大箱聘礼。
他如门神一般八风不动,毫无请人进去说话的意思。
妇人递出的聘书无人来接,举起的手不知该不该收回。
她只当是女郎难为情,声音又提高一些:“萧大人可真是把女郎放在了心尖尖上,日子都算好了!还说要以正妻之礼将女郎纳进门!”
王秋惊骇不已,几次要从凳子上跃起,都被婆子揪着头发按下了。
“葛颂言!”她喊他,“你可不能接啊!”
他头也不回:“废话!”
赵离被一口青菜噎住,喝了几大口水才咽下去,他比那妇人声音还要洪亮:“萧延这个老淫贼脑子被驴踢了吧?王秋比他女儿还小,这才刚及笄就来求娶,美的他!”
王秋实在坐不住了,对梳头的婆子道:“先这样吧。”
乌发垂在腰际,她施施然走到妇人身旁,慢条斯理问:“你方才说,要以正妻之礼纳进门?”重音停在“纳”字上,目露寒光。
妇人被她震慑了一瞬,不知这小小女郎哪来的威仪,明明就是个傍人篱落的孤女,摆什么贵女作态,若非有几分姿色,也轮不到她来续弦!
“女郎,萧县令先妻去得早,他又是个情深意重的,这么些年都未亲近过什么人,你进了门,那就是后宅之主,还不都是你说了算?”
王秋几乎要被她这般拙劣的说辞逗笑。
妇人见她无动于衷,心下鄙夷,想这女郎简直是蠢笨不堪,天上掉下来的馅饼都接不住。
“女郎……”她耐着性子又劝,“你把县令伺候好了,正妻还不是迟早的事……”
王秋不想再听妇人浑说下去,她向前一步,逼得妇人退下台阶:“带着这些脏东西,滚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