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

    因为动作太快,那两个人又是闭着眼。

    都没看见是谁动的手。

    霜浓犹不解气,放手时还重重一搡,让那人脸上挂了彩。

    他们理所当然认为是霜浓,惊惧地看了两眼,连个放狠话的机会都没找到。

    因为夫子进来了。

    老头的胡子看起来一把抓不完,鬓发皆白,很典型的老儒生形象。

    他重重放下书卷。

    “何时如此喧哗?”

    那两人正准备告状,却被后排的声音打断。

    “嘴碎的吵吵不停,当然喧哗。”

    嗓音带了点刚睡醒的喑哑,懒洋洋地。

    仔细去听,能听出来很重的不耐烦。

    “吴叁梁,程钊。先生要罚吗?”

    姜杳意外地挑了挑眉。

    要是放在后世,这把嗓子怎么也能当个做梦素材。

    而且这脸非常值得多看一眼。

    即使是白裳乌襟的校服,也能看出来少年宽肩窄腰、肩背挺拔。

    他仍然趴在案几上,只是身子微微抬起来一点,额头勒着的青色眉勒子系在脑后,中央缀着一颗乌色宝石。

    少年英俊的脸上还有一点红痕——这哥是真睡着了。

    但按照长得好的人必和女主有关原则,姜杳对这人的身份不太抱正面希望。

    她颇为遗憾地收回目光,却和那人恰好对视。

    少年语气不怎么好:“干什么?”

    “公子做什么?”

    姜杳温声反问了一句。

    那少年反而愣了愣。

    他上挑的桃花眼几乎瞪圆。

    “……你叫我什么?”

    两人的声音再小,在静室内也清晰可闻。

    夫子戒尺重重敲了一下案几,示意安静,“那两个吵嚷的,回自己的位置!授课之时还在外面晃荡,成何体统!”

    他语气不算很好,“扶起来屏风!还要我教吗!”

    那两个人来不及辩解,只得拱手应是。

    他们俩一个脸上还挂着彩,一个浑身酸痛,但不得不将姜杳的屏风扶起。

    姜杳安抚地看了霜浓一眼,道:“你先出去,在楼下等我便好。”

    扶梁阁的规定,侍女书童在主人入座后,都要到楼下等候。

    霜浓点头,将书筐放下。

    直到姜杳端正坐好,系统才头痛出声。

    “宿主,你没认出来他吗?”

    姜杳愣了下。

    “没。他是谁?”

    “游渡朝。”

    游……

    “姜杳”母亲的姓氏。

    姜杳迅速回忆,知道眼前这位是谁了。

    他来自姜杳的外祖游家,平国公府,平国公长子骠骑将军游破岳的小儿子,游渡朝。

    和姜杳是正儿八经的表兄妹。

    《谋她》男三。

    游家两个儿子一个幺女,儿子是骠骑将军游破岳,骠姚将军游戍梁,女儿便是姜杳的母亲,长宁郡君游怜青。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的游怜青。

    名字便读得出父母对她的爱重。

    游家憎恶姜谨行仅一年便再娶,也恨如珠似宝的女儿因为生育活活死在姜家,与姜家再无往来,连带着和姜杳都再无联系,仅仅和出嫁的长女姜漱保持往来。

    在这种地方,没有撑腰的外祖家,母家又是那种的活人炼狱。

    能逃出去吗?

    逃又逃到哪儿去呢?

    游家世代从军,累世功勋,和谢家、晋王的外祖沈家并列,是最重要的军旅力量。

    但他们为子嗣必须留后手,送他们更为安稳的前程。

    这是晋王案前他们就选择的“避”。

    游破岳两个儿子,长子游平阙已经跟着他从军,便把游渡朝送到了开鉴门,并不允许他考从武的横阙院,逼着他去进扶梁阁。

    游渡朝抵死不从,被他哥和他爹揍了半个月,按着头学文典,擦着线考进了扶梁阁。

    他和“姜杳”,一贯是心照不宣当对方不是活人的态度,即使同在一班,即使前后桌。

    但是个尚且有良心的活人,也没办法坐视“姜杳”在开鉴门受那么多欺负。

    游渡朝开始过多停留在扶梁阁。

    因为那群人忌惮游渡朝身份,不敢在班内欺辱“姜杳”过于厉害。

    少年桀骜不驯,爱恨分明。

    却也细心。

    无声给女孩子留了一瞬得以喘息的机会。

    和小郡王大婚前,游渡朝是唯一一个翻墙来看她的。

    两个人没怎么说过话,一个在祠堂横梁之上向下望,一个跪蒲团往上看,一时之间竟然相顾无言。

    “你要不想,我可以带你走。”

    少年人轻声说。

    “他们一定查得出来是你。”

    “姜杳”静静地望着他,反问:“那你呢?你怎么办?”

    有一瞬间的静默。

    “姜杳”没跟他走。

    战乱时也没跟他走。

    她怀了孕,和烟柳刚刚死别。

    被迫读了很久圣贤经典的青年重新拿起了枪。

    燕京城破。

    他们一路逃到云州,被和太子有仇的人大范围截杀。

    “姜杳”被游渡朝强硬地关进门内。

    那里有他们找到的唯一一条建在房下的密道。

    他留下了所有的人,为“姜杳”争取到了足够的逃生时间。

    包括游渡朝自己。

    姜杳定了定神,刚才少年尚且青涩英俊的面容和回忆里满面血和灰的青年脸庞重叠。

    她喃喃了一句。

    “……我靠。”

    游渡朝不知道姜杳这一番心理波动。

    他和姜杳素来不说话,今天也只是睡醒才出言相帮——

    什么意思?

    他不满地坐直了。

    好歹是表兄妹,不说话就不说话,现在叫公子是做什么?

    桃花眼微微眯起,盯了一会前面的人。

    肩背笔直,看起来听先生的课十分认真。

    ……也是,他们书呆子都这样。

    游小少爷不满地撇了撇嘴。

    他正准备接着睡,名字就被点了。

    “游渡朝!”

    夫子拈着胡须,瞪向他。

    “‘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而后何言?”

    这是什么!

    游渡朝震惊。

    不轨于正义,又是游侠,骂他么!

    下一秒,面前的案几被轻轻叩了叩。

    前面刚才还端坐的人不着痕迹地往后靠了靠。

    粉白的指甲不知何时以一个有点别扭的姿势落在他的桌上,推过来一张极为潦草的纸。

    游渡朝一眼掠过。

    他手指微微蜷了下。

    刚瞪了人后背,不太好意思接这人情。

    而那边夫子已经开始重重地敲戒尺。

    “昨日千般叮嘱!这一段都背不住,你还是‘天下兵马三分出幽州’的游氏子弟!如何有脸面称自己出身‘义’为道的世家?”

    游渡朝的脸色不太好看。

    夫子是酸儒,也不知晓游渡朝当年为什么放弃已经允许入学的横阙院,前来扶梁阁。

    他只是觉得来了就学,又不好好读,是为蠢材。

    “游氏儿郎,如何在这里浑浑噩噩度日,书德不通,不如去横阙院一展……”

    “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①

    是个女声。

    声音不急不慢,嗓子带了一点柔和含混的哑。

    她站起来,朝着夫子盈盈一拜。

    “游侠列传非‘诗书’必考篇目,近八年来千秋台辩论不曾涉及此题,扶梁读《史记》更细细研读封侯拜相,此乃扶梁之志——先生不必拘究背诵,反而失了扶梁读书‘放’的精髓——读到何处,便是何处。”

    扶梁阁一片静默。

    但此时却无人反驳。

    扶梁传统,读书授课时可由心而论,不论师长尊卑。

    更何况眼前这人,再课业下如何欺辱,也改不了她入学之后曲江榜首的事实。

    如若不是女子不允科举,这些人哪有一个比得过她!

    夫子看到她,眼神反而一亮:“方才没仔细看,你回扶梁阁来了?”

    姜杳躬身:“是。学生忤逆,妄自解释了。”

    对学习好的学生宽容是古往今来老师的习惯。

    夫子眉眼松泛不少,正欲说话,被另一人打断。

    “你才是拘泥!”

    旁边有一书生出声,“若是条条篇目都因应试而背,如何叫的了‘读书’二字!”

    “李生喜欢,大可去背。”

    姜杳眼皮也不抬,“我还能捆住你的手脚、蒙住你眼睛么?”

    她浅浅笑了下。

    “多背些,下回取榜首来。”

    “你!”

    扶梁阁爆发出一阵大笑。

    这一番打岔,叫两个人都坐下了。

    夫子也笑够,才说:“也不一定,院判今年确有打算再添一门。”

    众人纷纷抬头。

    “下月,今年六艺考试之外,新加一门‘择巢试’,允不愿在本院继续的学生重考。”

    “除招鸢居外,其余五门均可参加。”

    夫子将书卷放在桌上。

    “以老朽拙见,若是没这个喜好和钻研的决心,不如换个地方,也算找到自己的出路。”

    “若是确有此意向,亦可多攻读多方面的书。”

    众人哗然。

    系统此时上线:“我以为你不会管他的闲事。”

    还是这般张扬地管。

    “本来只是想传个纸条,但那话眼见着越说越偏了。”

    姜杳嘲道,“后面这小哥看起来挺倔,一会儿再杠起来,又是帮过我的表哥,你说我救是不救?”

    不如岔开话题。

    但她显然不想多说,开了个玩笑。

    “长得些俊,值得一救。”

    姜杳想起来什么,道:“那个新加的是什么?转专业考试?”

    “差不多。”

    系统却突然严肃了一下。

    “退婚引发的蝴蝶效应,你触发新支线了,宿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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