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
那个瞬间好似被无限拉长延展,弹指一挥又好像亘古无垠。从匕首造成的创口起,细细密密的裂痕从胸口蔓延到手臂脖颈,再向下悄悄爬上腿脚。
手腕上缠着的细白绷带落下来,露出的一小截皮肤好像碎掉的瓷器。
她无可奈何地想,她这具壳子经过这些时日不要命的折腾法,撑到如今也是强弩之末,这下是真要碎了。哪怕身边是时湛,或者是她远在天边的老爹,都回天无力了吧。
从胸口蔓延而来的痛楚迟钝地从胸前创口开始蔓延至四肢百骸,耳鸣目眩。她长长舒了一口气,竭力维持着脸色,不想让自己显得太难堪,慢慢靠在了背后的墙上。
似乎有冷汗沿着脊背滑下,她打了个寒战。自从谢召成了纸人以来,她第一次感受到真正的“寒冷”。
渐渐模糊的视线里,谢召越过女人的发顶,看不清时湛的表情,只能看见他向着自己做了一个擦拭嘴角的动作。她抬手一抹,这才发现自己唇边已经溢出了一线血迹。
不仅如此,手腕和脖颈上的裂痕处也渗出了鲜血,仿佛皮开肉绽,一滴滴落在地上,慢慢浸湿了她的白裙裳。
女人的手还一直握在匕首上,眼神直愣愣的,近乎癫狂。直到看见谢召胸口处晕开大片的血红色,手指才猛地一僵,继而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谢召一抹唇角血迹,哑声唤道:“时湛!”
事实上,她刚一开口,时湛就仿佛知道了她要说什么似的,脚步已动,与此同时灌注了仙人浩瀚灵力的符咒向前祭出,在挨到女人后背的一瞬间,她陡然仰颈,发出一声痛苦的哀鸣。
走火入魔的人心智紊乱,体内真气流窜,若是放任下去,还不知她会做出何等的举动。此时趁着她还有一线清明,时湛只能强行以灵力镇压。但毕竟她只是个普通凡人,其痛苦煎熬可想而知。
女人眉头紧锁,死死咬紧牙关,如困兽般挣扎起来。就在这时,一只冰凉纤细的手指靠过来,轻轻贴住了她的额头。
静水般温和流淌的灵力自额间源源不断流入体内,仿佛高山寒冰,又好像春水潮涨。和体内筋脉飞速流转的仙人灵力交缠在一起,虽然平静温和却带着些许不容抗拒的力量。
女人终于一口气提上来,睁开双眼,对上了面前少女静默的眼睛。
她恍惚地望着谢召胸口上那把沾着血迹的匕首,喃喃道:“殿下,你果然不是凡人啊。”
“不对。”她又自顾自纠正道,“......果然是‘她’啊,仙人......殿下。”
纸壳碎了,霜华公主这一缕残魂再留不住,观音娘子在人间的最后一世也即将走到尾声了。
谢召在叫人目眩的剧痛里收回手指,扯出一个有点勉强的笑:“观音娘子也好,霜华公主也罢,或者是前几世那些女孩儿,无一不是我。”
她说话的时候,时湛一直闭着双眼感受着女人气息流转,此时终于睁开眼睛,抬手结印,向女人后心方向推去。
金光一现。女人如同溺水的鱼一般猛地挣扎了一下,喉间喷出一股泛黑的鲜血,而后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谢召倚靠在墙上,垂头看着自己胸前沾着血迹的匕首和染红了一片的衣襟,耳畔嗡鸣一片,好像是时湛来到她的身旁抓着她的衣襟和她说了什么,可是她只能慢慢垂下头,像是累坏了,什么也听不清。
有黑影一闪,脚步在距离她数步时停下来。谢召盯着那双靴子,认出是小十九。
小十九沉默地架起地上昏迷不醒的女人,看着谢召胸口的匕首,细长精明的眸子里第一回露出了类似于茫然的神色。
谢召向着她的方向抬起头,见她朝自己走过来,一面从怀里摸出了类似绷带的一卷,好像是想来给她包扎。
谢召轻轻笑了,没什么力气地摇摇头,抬眼看了时湛一眼。
时湛会意拦住小十九。对上女孩的目光,低声道:“没有用的。”
小十九瞪他,嗤道:“什么叫没有用,我帮她包扎没有用,你在这儿站着就有用了么?”
“不。”时湛一把按住她,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仙人神魂归位,神格复苏,不是你我做点什么就能阻拦的。你现在拔了她胸口的匕首,这具纸人的身体就会立刻灰飞烟灭,她如今还有一事未了,我得干干净净送‘小殿下’最后一程。”
小十九脚步一顿,夜行衣之下只露出一双错愕的眼睛。她盯着时湛,重复道:“纸、人?”
时湛没回答她的问题,上前两步架起女人,手掌在她眉间拂过,转头看向跟在他身后的小十九:“今天在这儿发生的所有事,她醒来都不会记得。你带她走,我会安排她孩儿出宫去。”
小十九沉默地接过昏迷不醒的女人,眼光还是落在谢召身上,欲言又止。
就在时湛转过身的瞬间,小十九突然开口:“喂,将军,我有一事困惑不解。”
“我记得不大清了。扎个纸人容易,可是要想让纸人有灵,逝者的魂魄必须是完整的吧。”
“盛京城破那日,我是亲眼看着公主从城楼上跳下的。”小十九在他背后说道,“城门那么高那么远,站在墙上我都嫌冷,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魂魄还能保全么?”
时湛跟没听见似的,走到谢召面前。
少女靠着寝殿的墙根坐着,半闭着眼睛,衣裳脸颊上都是斑驳的血迹,长发凌乱地披散在肩上,遮住了半张脸。他解下腰间别着的那张曾经她把自己变作的素白帕子,捧起她的脸,动作很轻地擦了擦她脸上的血迹。
小十九在一边看着这一幕,张了张嘴,一瞬间忽然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她静默了几秒钟,还是开了口:“将军,你是怎么给她修补的魂魄?”
“是......用你自己的神魂么?”
时湛感到谢召的眼睫很轻地颤动了一下。他的帕子停留在她唇角,安抚似的点了点,而后转头看向小十九:“姑娘,再不回去,小郎君要想娘亲了。”
小十九离去之前深深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子夜时分,大雪纷纷下得更盛。院子里燃不熄的火光,在一院之隔的地方就是前来救火的嘈杂呼喊。然而偏殿一隅的墙下却是此般光景,好像不在尘世间一般。
她怀里的女人仍是无知无觉。小十九叹了口气,足尖一点消失在夜色里,不知何为可恨,何为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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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下又只剩下了谢召和时湛两个人。
谢召感受到有一股灵力灌入自己筋脉内里,于是轻轻睁开了眼睛,握住了时湛贴在自己颈侧的手腕。
她语气有点颓然,但看向他的那双眼睛还是静静的:“方才你和小十九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时湛抿嘴不言,她看着他的脸,突然笑起来:“东君,这么大的事儿,你瞒了我好久啊。”
他垂着头看着她,捉住她的手握在手心里,低声说:“小纸人,你当真猜不到么。”
即使她从前没有观音娘子的记忆,可是霜华公主是何等冰雪聪明的小姑娘。
“......你就当我在装糊涂吧。”谢召叹了口气,“我想了又想,还是想和你说一声......”
时湛低声打断她:“君上,你不要和我道歉。”
“人家都说东君是个随性的仙,想做便去做了,做了就从来不说后悔。”时湛说,“你在人间活了几遭,都没来得及好好在凡间看看,也没有哪一次夙愿了结,没有遗憾地离开。这两缕魂魄,就算是我陪着你在人间多偷走了几个月吧。所以你千万不要觉得对不起我。”
谢召一时哑然。
从那日在广陵城郗家的旧宅里,谢召发现这人刀剑不伤,此后一路同行,她便一直心存疑惑。
若只是普通人,为什么不仅伤不着他,甚至连他半片衣角都沾不着?
除非这人三魂七魄不齐,根本不能算是普通的“凡人”。
谢召某日晚间睡不着,赤足坐在窗边想着这桩事儿。
她想起商林晚告诉过自己,霜华公主死去之后,只有小将军在她的灵柩前跪了整整三日;想起她老爹在说起此事时欲言又止支支吾吾;还想起那日在停云楼,灵山望见她和时湛时那狡黠的目光。
所以答案早已呼之欲出,只是她和他心照不宣,从来没有提及过。今生今世立场、身份乃至生死的巨大鸿沟横跨在面前,即使两人开诚布公,最后的结局也不过是更早的分道扬镳。
可是还是舍不得就如此形同陌路。
她咳嗽了几声,只觉得浑身上下有些发冷,好像浑身上下的血都慢慢流干了。谢召忽然觉得这种感觉有点儿熟悉,几个月之前她躺在盛京城的城墙之下,也是相同的感觉。
时湛在她面前半跪下,抬手结印。
他另一只手手覆在谢召眼睛上,遮住了她的视线。谢召的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难得很温顺地顺从着闭上了眼睛,也不知道是真的乖还是单纯是没有力气。时湛看着她满身血污缩成小小一团,好像是难受极了。
少女的周身开始散发出一层柔和的光亮,仿佛奇迹般的,身上一些浅浅的裂痕慢慢变淡,直至完全消失不见。
时湛一手抵在她颈侧,源源不断的灵力注入谢召筋脉中,感受到她细细地颤抖,虽说是咬牙撑住,还是忍不住地小声抽气。
他一只手仍是捂着她的眼睛,顺着手掌的方向看去,能看见她额间的花钿颜色愈发鲜红生动起来。
而后,时湛忽然感到胸口气息一滞,随即感受到心脏剧烈地跳动。
他浑身一僵,怔了一瞬,而后才反应过来,曾经他为了拼凑出霜华公主完整的灵魂而强行剥除了自己魂魄的一角,如今随着人间的公主离去,这一角的魂魄终于脱离了纸人的束缚,惊破梦魂无归处,终于还是回到了他的身上。
终于,霜华公主彻底从人间消失的那日,年轻的少年将军终于再次成为了完整的“人”。
“小纸人。”时湛忽然叫她。
疼痛被慢慢剥离,大概是失了魂魄,谢召只觉得眼皮打架。可是她听见他叫她,还是眼睫颤了颤,时湛把手掌移开,看见少女缓缓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有点迷茫地看着时湛。
时湛从来没有离她这么近过。他俯身凑在谢召耳畔,把她的碎发拨到耳后,说:“先别睡,你这一闭眼,再醒来的时候,小殿下就再也没有了。”
听他这么一说,谢召忽然有点儿惶恐,伸手扯住了时湛的衣袖,攥在手心里。意识越来越模糊,她只觉得周遭一切都在逐渐陷入无边黑暗,可还是努力睁大眼睛看他。
谢召听见他小声说:“公主,你还忘了一件事。”
她没反应过来,忽然有什么东西被塞进了她手心里。触感冰凉,谢召意识到了那是什么,手指忽然颤抖起来。
......那是原本应该插在她胸前的匕首。
她本来已经涣散的意识瞬间回笼,整颗心都揪了起来。时湛错开半寸距离,一只手撑在她身侧的墙上,另一只手握住谢召拿着匕首的那只手,唤了一声:“殿下。”
——霜华公主跳城楼前最后的愿望,是亲手杀了他。
谢召的眼神缓缓聚焦,一直看着他,那一瞬间眼神清泠又悲伤,时湛竟一时分不清这目光来源于小殿下还是君上,亦或是二者皆有之。
她抿了抿嘴唇,脸上痛楚的神色转瞬即逝,随即匕首落下,刺入了时湛的胸膛。
身后大雪与火光交融,哭喊声和救火声明明只隔了一个院子,却咫尺天涯,好像在另一个世界。
他嘴角溢出一线血迹,看着眼前的少女,蓦然扯出一个有点解脱的微笑。很久很久之前在九重天上,某日夜里他喝多了酒,凭栏眺望时和一旁的灵山说:“假如某日我和她在凡间历劫,最后一同神魂归位,是不是也挺圆满的?”
当时灵山白他一眼,觉得自家老大喝多了酒,脑子也坏了。可是此情此景,他忽然想到已然来临的“以后”,忽然觉得有点伤感,咂摸了一下,眼下也不失为一种圆满。
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裳。时湛抬起那只系了红线的手腕,轻轻搭在谢召肩上,凑近了她,很小声地问她:“殿下,现在咱俩算是恩怨两清了吧。”
大概是失血过多,他感觉自己思绪有点混沌,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就脱口而出:“......君上,马上我就要回九重天了,而你......这会是我最后一次见你么?”
他离她太近了,呼吸断断续续地喷在谢召脸颊上,几乎和她鼻尖相贴。周围一片混乱,他们两蜷缩在这里,哪怕日后天高路远难相见,但好歹此刻相互依偎。
有冰凉的双手轻轻抚上他的侧脸,用手背轻轻给他擦了眼泪。
谢召眉头微微皱着,好像也在忍受着非人的痛楚。她凝视着时湛的眼睛,轻声说:“东君,你怎么也有这患得患失的毛病。”
说完她伸手,像刚才他做的那样,用手掌盖住了他的眼睛。
然后,时湛感受到少女的气息轻轻凑近,长长的睫毛扫过,好像有点儿羞涩又有点儿不确定,笨拙地用自己的嘴唇贴着了他的。而后又带着迟疑啄了下他唇角,蜻蜓点水似的,冰凉的气息停在他唇边。
她好像不怎么会亲人。
“我和你说个秘密吧,东君。”谢召一只手揽住他的脖颈,悄声说,“观音娘子活了这么多年,这是......为了你破的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