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
女人眼眶红得吓人,可还是努力咬着牙不落下泪来。她看着谢召的眼神好似沾血的利刃,带着无声的控诉。谢召对上她的一双眼睛,也不闪躲,两人就这么无声对视了数秒,直到时湛挡在谢召身前。
远处传来叫嚷声和跑动声,含元宫的大门处传来砰砰撞门的动静。大火烧毁了半座含元宫,也不知是终于叫人发现了还是天子开恩,终于有宫人来救火了。
谢召伸手轻轻拍了拍时湛的肩膀,微微侧脸示意他让开。时湛回头看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错开了半个身位。
女人猝不及防又对上了少女的眼睛,微微一怔。
几年以前某次王室出游,女人随着高门妇人们站在城门上,曾远远见过谢召一眼。那个没和其他女眷一样乘轿子、而是独自一人骑着一匹马的少女。走出城门的时候,霜华公主抬起头,女人于是看清了这位小公主的样貌,但最忘不了她那双眼睛。
即使已经过去了好几年,她仍然对此事记忆尤新。这个年纪的女孩儿大多无忧无虑,可小公主却有着这么一双单薄又悲伤的眼睛,好像眼眸深处下一场雪。
而如今见面,簌簌火光映照下,谢召又是一样的眼神。
女人方才随着小十九站在门廊下,远远就看见一行三人穿过燃烧的大火艰难地往这边走。火苗一挨着谢召便自动退避三舍,仿佛生怕燎着她半分半毫。
再想着今早前殿的事儿,她只觉得心里一团乱麻,但又好像有什么东西浮出水面。
“公主。”半晌,女人终于哑着嗓子开口,一开口就单刀直入,“你告诉我,你现在是人还是鬼?”
“还是说,是......是......”她嘴唇颤抖起来,“我们每日在观音庙里叩拜的,是......”
谢召在远处救火的呼喊声和火焰噼啪声里无言以对,然而女人已经从她这几秒的犹豫了得出了答案,眼底的泪水再也兜不住,滑落脸庞。
女人吃吃地笑起来,瘦削而惨白的脸扭曲着,看上去狰狞又痛苦,好似失心疯一般,近乎疯魔。
她就这么兀自又哭又笑,半晌之后仿佛才慢慢挪动着眼球扫视着谢召,喃喃道:“我一家人能有今天,全都拜你所赐,我居然傻傻去跪了你那么久,没日没夜地祷告,求着你能保佑我孩儿平安无虞,殿下啊,你说好不好笑?”
谢召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女人又吃吃笑了一声,而后猛地朝着谢召扑过来,动作快如鬼魅,颤抖着双手一把揪住了她的衣领,力气大得叫她挣脱不开,用尽全力将谢召怼到了墙边。
后背狠狠撞在了墙上,剧烈的疼痛沿着脊柱蔓延至四肢百骸,谢召脑子里“嗡”的一声,几乎能听见自己这纸壳子又添一道裂痕的声音。她在这个瞬间无奈地想到,这具纸壳子在这般折腾之下能保存这好几个月,也算是个奇迹了。
她呛了一口带着灰尘的空气,偏头的时候正好看见女人的身后。泼天火光将夜空照得如同白昼,时湛的万古剑蓦然出鞘,锐利寒星一闪,整个剑身爆发出澎湃剑意。
这一刻,谢召甚至感受到了剑主人铺天盖地的愤懑,或许还有近乎没顶的悲伤......还有一丁点儿若有若无的杀意。
这分明是走火入魔的前兆!
谢召悚然一惊,理智瞬间回笼,先出声喝道:“时湛,把剑收回去!”
时湛置若罔闻,脚步声在女人身后响起,暴涨的剑意步步紧逼,女人深黑的眼眸却一直死死盯着谢召,慢慢移到她的脖颈上,冰凉的手指慢慢虚扼她脆弱的脖颈上。
女人的手指逐渐收紧,血腥味和窒息感同时涌上。谢召咳了一声,声音冷下去:“东君!”
脚步声停住一瞬。谢召艰难地吸了口气,极快地说:“仙人在人间禁用灵力行杀伐之事,现在,把万古剑收回去。”
“这是命令,你没有资格违抗。”谢召说这几句话已经耗尽了浑身的力气,闭了闭眼,强撑着说完,“把剑收回去,然后......咳,退后。”
时湛没说话,也没依言退后。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而后沉默地收起了万古剑。
“殿下。”女人的脸距离谢召很近,她盯着谢召近乎窒息却强撑着镇静的脸,愣愣的,忽然松了手劲儿,见谢召骤然咳嗽起来,又倏而落下泪来,“殿下,我原先不想怪你的。”
她方才那股疯劲儿慢慢褪去,拽着谢召的手松开。空气陡然涌入胸腔,谢召一个没站稳,差点儿向一边摔倒,被时湛一言不发捞进怀里。
不过这次他没像往常一样匆匆放开她,而是一直攥着她的手腕,触及到她纤细手腕上厚厚的绷带,又不敢用力,只是虚虚握着。
谢召抬头望他,时湛却在对上她的眼睛之前把头扭开了。她只看见他脸上似乎有未干的泪痕。
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正犹豫着,几步开外的女人盯着他们看了几秒,自顾自开口了。
“我本家在徽州江南,我爹在官府里干了一辈子,也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吏。我父亲一生庸庸碌碌也没出什么名堂,对儿女也没甚么期望,十七岁那年我嫁给一个同乡的当年进士,跟着他去盛京任职。”
盛京城里繁华迷人眼,没几年光景,进士成了老爷,便把官场上那些做派学了个遍。隔三差五就有花轿抬着年轻美丽的妾室进府,老爷开始彻夜不归,她派人去查,每每都在停云楼里找到烂醉如泥的夫君,身上的钱袋早已空空如也。
原先的家业也显现出了难以抑制的颓势,她开始偷偷变卖自己的嫁妆补贴家用,可到底没什么用。
她亲自去规劝,可每次都只能得到丈夫的咆哮和怒骂。有一回他甚至抄起桌上的花瓶作势要砸向她,那日后来她气得浑身发抖,可是想到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只是咬牙又选择了忍耐。
终于在一个夜晚,夫君又在停云楼输完了所有的银子。夜半她路过小儿卧房听见有细细索索的动静,进屋一看,却与脸色尴尬的丈夫面面相觑。
原来是他摸了孩儿满月时在观音庙求的镯子准备去当铺。
那日她借着昏惨惨的月光仰望着丈夫不以为然的脸,只觉得心中某处山洪彻底决堤。于是那晚趁着夫君睡着,她拔下了头上锋利的金簪。
鲜血溅在墙壁上和她的侧脸上,一片狼藉。她躺在天牢的茅草地上,本以为自己不过是个问斩或是在牢里度过余生的命运,没想到几日之后,有人趁着夜色打开了大牢的门,将她放了出去。
她带着孩子回到了家乡,老父老母早已不在人间,她辗转靠着些刺绣技艺勉强糊口。后来才知道,府上的仆役、小厮,乃至隔壁厢房里的妾室,连夜凑足了一笔数量惊人的银子,将她赎了出来。
本以为回到徽州,日子虽然清贫,但好歹也有个着落。没想到没过多久,南昭王在南方揭竿而反。南方大泽的烽火很快烧到了江南沿岸,街头巷尾成日人心惶惶,征兵的告示贴满了每一条街角,她稳住心神,告示自己,他们孤儿寡母,这类消息与他们母子二人无关。
那些日子她一直没有放弃打听从前在盛京时府上人的消息,隐约有消息传来,说南昭王所向披靡,一路北上,直逼盛京城。她有些隐约担心,想派人带个信过去,却每每石沉大海。
她这才知道,盛京城被围月余,王室众人听到风声早早出逃了,只余下年纪最小的公主死守城门,城里已经断了水粮补给好些日子了。
直到那日集市,她带着小儿出游,从簪花铺子那儿回来,她的孩子就不见了。
鬓边那朵花还没完全盛开,迎着料峭的春风就落在地上,被女人的泪水和慌乱的脚步匆匆碾过,埋葬进尘土里,再没有盛放的机会。
“我后来到盛京城找孩子,那个时候王爷已经入主皇宫了,就总是派人打听那些故人的踪迹。”女人眼睛里好像凝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她轻声说,“我总是不甘心,万一他们在盛京被围之前就逃出去了,城池之外天地广阔,总有我没有找过的地方呢。”
接下来就是良久的沉默。在难捱的静默几人都心照不宣地知晓了答案。
“他们是饿死的。”
女人抬起眼睛看向谢召,露出一个凄惨的微笑:“......最后的那些日子,听说如今天子的军队开始秘密给城里居民送粮送水。殿下啊,你知道么,粮食和水摆就摆在旧府门口,可最后他们还是都饿死了。”
“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殿下,即使你开城投敌,他们也不会沾那些救命的粮食和水。”女人喃喃道,“可是殿下,他们是那么好的人,为什么只能得到这样的结局?”
“......我应该怪谁呢?”
谢召凝望着女人悲痛的眉眼,刹那间百感交集。
几个月之前,当时还只是霜华公主的谢召从城楼上一跃而下,原来那万里落雪一处白,从来都不是她一个人的孤身殉道。
女人说到此处,也许是触及内心最深处的痛苦,眼见着眼底又慢慢泛起叫人触目惊心的血色,浑身颤抖起来。谢召看着她,忽然感觉有点不妙。
一旁的时湛一直站在一边,女人对着谢召说话的时候始终盯着她看,生怕她再突然做出什么举动。谢召还没出手,他已经起手掐诀,两指向女人颈侧点去!
指尖碰上她的颈侧,灵力裹挟着禁咒生效,女人陡然一僵,但时湛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女人骤然仰颈向天,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嚎。
与此同时,她的眼眶里缓缓淌出两行血泪。
时湛在那个瞬间感受到了紊乱不堪的气息,当即瞳孔一缩。
近生却死让人拥有不死之躯,当然要付出千百倍的代价......例如走火入魔,最后在炼狱般的痛苦中爆体而亡。
下一刻,走火入魔的女人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把匕首,狠狠向谢召捅去!
时间停滞一秒,谢召听见了碎纸破裂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