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风高,月如钩。
溪边的芦苇荡里不时传出一两声蛙鸣,无风的夜晚,却隐约能看到芦苇轻轻摆动。
神庙前的守卫打了一声哈欠,用力眨了眨眼,动了动站得有些僵硬的双腿。
空气中是潮热的气息,他感觉被汗湿的衣裳都粘在了后背上,分外难受,忍不住动了又动。
“好好站着,瞎动什么。”
他的幅度稍微大了些,旁边另一个守卫便出声喝止。
他顿了一下,一双眼睛小心地看了看四周,而后松了口气。
“你那么认真干什么,吓我一跳。”
他旁边那人还是纹丝不动,“站岗呢,不认真小心坏了事。”
“能坏什么事,这破地方连个鬼影都没有,也不知道我们这么辛苦有什么意义。”
“胡说什么!”那人扭头瞪了他一眼,又嗖地扭了回去,“这里面可是巫族,你在宫里当差那么久,不会不知道这有多重要吧?”
“巫族又怎么了?你看咱们将军那样子,像是在乎里面人的样子吗?”他撇了撇嘴,“宫里那位就是太小心了,那太子不是都那什么了么,她还害怕什么?要我说啊,她肯定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才会把这看得这么紧。”
“你!”那人忍不住给了他一胳膊肘,“你这脑袋在肩膀上待太久了,想换换地方了是不是?什么话都敢说。”
“我又没说错。”他凑近了些,“你不知道吗,这两天街头巷尾都在传,说宫里面那位夺位不正,先帝也不是废太子杀的,而是她……”
他还没说完就被旁边那人抬手捂住了嘴巴。
他脸上神情惊恐,捂着他嘴的手死死地不松开,“我跟你说,这些话你听听就行了,一句也别多说,都给我烂到肚子里,要是因为你这张嘴遭了罪,可别拖累我。”
他虽然觉得他反应有些过激,但还是点了点头。
那人松开手又站了回去,两人依旧面色如常地继续站岗,但内心掀起的波澜让他们没有注意到身后芦苇荡里的蛙鸣不知何时消失了。
神庙东边有一大片芦苇荡,极易藏人,所以这里的巡逻要比别处更严一些。
一队士兵举着火把走过,走在最后的小兵忽然感觉到身后吹过一阵风,他摸了摸脖子,转身四下看了看,却什么都没有发现。
“怎么了?”
他前面的小兵回头问他。
“……没事。”
可能是错觉吧,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
他转身追上队伍,继续向前巡逻。
脚步声远去,他方才视线扫过的墙角,有两个人影翻墙而上,仿佛两片黑色羽毛,转瞬便没了踪迹。
神庙前院是供信众供奉的主殿,虽多日闭门谢客,但看起来却依旧干净整洁,想来巫族众人还是会时常打扫清洁。
主殿之后便是巫族众人日常起居的地方,不知是冶合玲真的不太重视这项任务,还是她觉得神庙外的看守足够严密,放眼望去,这里竟没有一个士兵。
申屠走到窗边望了望,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而后掩上了窗户。
忽然,他听到室内传来两道很轻的声音,他心中警铃大作,捏紧了袖中的匕首,轻手轻脚地朝室内走去。
蜡烛静静地燃着,他小心地绕过屏风,当看清室内景象之时,却心神一震,双眼猛地睁大。
“殿下!”
申屠愣在原地不敢上前,他不知眼前的普颂是真的,还是只是他一时的妄念。
普颂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心中亦是颇为感慨,上前搀住了他的胳膊。
“长老,是我,我回来了。”
申屠看着他,不觉有些热泪盈眶,一双饱含沧桑的眼睛上下仔细端详着。
萧云起还站在二人身后,他仔细听了听外面的动静,确定没人经过,才走上前。
“申屠长老,时间紧迫,眼下还是正事要紧。”
申屠这才回过神来,擦了擦眼泪,朝着萧云起深深地鞠了一躬。
“多谢靖王殿下救命之恩。”
早在顾弈之来神庙踩点之后,萧云起便让人躲过巡逻士兵给申屠长老递了一封信,信中将他们此行的目的简单叙述了一遍,为了让他相信,他们还附上了普颂的亲笔信。
“老朽为之前怀疑过殿下而感到万分抱歉,殿下义举我南楚定会铭记在心,他日定涌泉相报。”
萧云起看着他们二人,“我帮你们也并非完全出于好心,也有我自己的目的,所以长老不必如此。”
申屠抬眸看他,心中不禁有些感慨。
他见多了挟恩图报之人,萧云起如此光明磊落的行事一时让他觉得颇为难得,不愧是盛名在外的靖王,确实让人折服。
为了避免守卫起疑,申屠吹熄了屋里的灯,三人坐在桌前,萧云起简单讲述了一遍他们的计划。
“阿加纳要想顺利登基,就必须要通过巫族的占卜,你要做的就是在出现异象时告诉众人,让她登基是忤逆天意之举。”
申屠沉思片刻,问道:“那需要我将先帝之死的真相公之于众吗?”
“不,你只需要做好一个巫族长老该做的,其他的都交给我们。”萧云起道,“只有你始终保持理智,不偏袒任何一方,你所说的才可信,巫族才不会失去在百姓心中的地位。”
申屠眉头紧皱,重重地点了点头。
萧云起说得对,他一旦在明面上帮助铺普颂对抗阿加纳,那巫族顺应天意而占卜的事实也会被怀疑。
“另外,我们会想办法挑拨阿加纳和冶合玲之间的关系,今日的行踪会故意泄露给阿加纳,到时冶合玲可能会来盘问,还请长老继续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就好。”
申屠应下。
该说的都说了,萧云起便带着普颂原路返回。
顾弈之带着云擎和云阳等在远处,看到他们过来之后赶忙上前询问。
“怎么样,顺利吗?”
萧云起朝他笑笑,“顺利。”
说罢,从他手中牵过缰绳,翻身上马,一行人在夜色中疾驰而去。
萧云起抬头望了一眼天边的弯月,稍稍松懈下来的心便忍不住想到了远在千里之外的叶知秋。
也不知道她这几日在东越过得如何,听说那海神诞辰热闹的紧,她那样爱热闹的性子,应该玩得很开心罢。
这么想着,他对她的思念就越发浓烈,恨不得马上结束一切回去见她。
马蹄奔腾,五人在夜色中走远,只剩那抹弯月依旧挂在天边,映照着旷野。
-
马车辘辘,叶知秋又一次从昏睡中醒来。
或许是不愿意照顾她吃喝,他们没有再给她吃软筋散,而是换成了一种会令她头脑昏沉的药,这几日她总是在昏睡与清醒之间循环往复,不知时日,不知身处何处。
她掀起帘子往外看去,发现他们正走在一条羊肠小道上,阳光从头顶落下来,晒得人脸发烫。
看来是到午时了。
马车走得快,逐渐赶上了走在前面的两三个农夫。
路过他们身边时,叶知秋隐约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内容没听懂,但她却发现了一个事实。
他们应该已经走到大魏了。
刚才那些人的口音,是大魏明州人的口音。华鸿甫的学生中有明州人,叶知秋曾听他讲过家乡话,所以能大概判断出来。
马车的速度逐渐慢了下来,她抬头看向前面,发现他们拐进了一家客栈。
也许是为了躲开搜查的追兵,他们这一路没有进城也没有走官道,偶尔住宿,也都是散落在乡间的不起眼的小店。
停好马车,薛诚掀帘走了进来。
“得罪了。”他说了一句,然后便伸手在叶知秋的一处穴位上点了一下。
叶知秋皱了皱眉头,但很快就习惯了。
为了防止她找人求救,这一路只要是有人的地方,他们都会点了她的哑穴,甚至为了防止人认出来,他们还收走了她身上所有的饰品,换了粗布衣裳,易了容,所以现在她顶着的是一张别人的脸。
“几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啊?”
“住店,找两间房,再上几盘热菜。”
那店小二应了一声,“好嘞,三位楼上请。”
叶知秋跟在他们身后上了楼。
这一路为了看住她,只要是住店,他们都会留一个人与她住一间房,所以一直都是开两间房。
可能是薛诚的长相有些凶狠,店家也不会多问,大概默认了她与薛诚是夫妇吧。
叶知秋推开窗透了口气,这一路都坐在马车上,颠簸不说,还闷得慌,她感觉自己一身骨头都要散架了。
小二下楼去端菜,孙庆到另一间房转了一圈,才过来。
“都没问题,今晚可以好好休息一晚了。”
薛诚点点头,走到桌边坐下倒了三杯茶,往其中一杯里倒了些粉末。
“过来喝口茶。”
叶知秋知道他是在跟她说话,转身回去接过茶一饮而尽。
不用想她也知道,这茶里放了东西。
“一会儿吃过饭,你就在这里休息,明日我们启程。”
叶知秋点了点头。
孙庆看她乖巧的样子,心中不禁称奇。
要说她不害怕,刚被抓的时候也是满眼惊恐,可要说她害怕,这一路除了刚开始,再没见她有半点失态,无论他们对她做什么,都是一副乖巧顺从的样子,实在让人捉摸不透。
“颠簸了一路你也累了吧?”孙庆朝她笑笑,“放心,这种日子很快就结束了,约莫还有两三天我们就要到了,到时候你就……”
他还没说完,薛诚就瞪了他一眼,他赶紧老实地闭上了嘴。
叶知秋假装没有听出他话里的意思,转身走到了窗边,继续望着窗外出神。
两三天……
看来他们进入明州已经许久了,再过两三天应该就到了勃州的地界了吧?
勃州……
叶知秋的心沉了下去。
万俟祀在勃州经营多年,这地方恐怕已经完全成为他的地盘了,等进入勃州,就更找不到踪迹了。
她这一路趁清醒的时候想办法留了些记号,但不知道裴翊他们能不能找到,如果他们能意识到抓走她的是万俟祀 ,那应该能早做准备罢。
她望着远山,心中平静下来。
不知为何,越是靠近勃州,她的内心竟越发平静,丝毫没有她想的那般害怕。此时此刻,相比她的命运,她更担心的是萧云起。
他自从去了南楚便杳无音信,事情到底如何了谁也不知道,甚至生与死也没有人知道。
如今万俟祀选择抓她就代表他选择了与萧云起正面为敌,他已经没有退路,只能孤注一掷。可这样孤注一掷的后果,萧云起究竟能不能抵挡?
她闭上了双眼,掩在袖中的手捏紧又放开。
既然已经走到了这里,那么无论是谁都没有办法回头,六年前的恩怨是时候该有一个了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