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窗
周燮五点半准时醒来。
他下了床，独自去干活。
七点五十分，工友才陆陆续续赶来，“阿燮，你咋这么早？”
周燮点点头。
他早上给老板发短信了，说想把自己的活干完之后提前两天走。
老板同意得倒是很痛快，但又道：“不过啊，阿燮你也是知道的，我们这个活儿可是按照工作时间给钱的，你干多少天，我们就给多少天的钱，你要是提前走了，我们就只能按照五天的工资发。”
周燮想反驳两句，但又怕把老板惹生气以后不找他干活，于是只能咬咬牙，说了句“谢谢老板。”
周五晚上，周燮开车回了骞阳村。
抵达时，已经接近十一点。
他把面包车停在门口，熄了火，轰隆隆的声音消失。
姜斐刚换上睡衣，坐在床上扭头往窗户那边看。
显而易见地，他提前回来了。
姜斐不知道这件事儿，她已经好几天没搭理他了。
两人的聊天记录全是周燮一个人的自言自语。
姜斐也没生气，但她就是不想跟他说话。
她翘着腿，继续跟小珑聊天。
过了一会儿，院子里传来赵慧荣的声音。
姜斐把被子往下扯了扯，忍不住竖起耳朵。
小珑说蒋明洲出院了，又问她打算什么时候从凉城回来。
姜斐看着天花板，长长地“嗯”着，然后说：“很快就回去了吧。”
“玩得差不多就回来吧，我们都想你了。”
姜斐笑嘻嘻的，“行，那我订好回去的票就告诉你。”
正说着，她听见赵慧荣的说话声，“哎呀，阿燮是你啊，怎么今天就回来了？”
“是不是来找小姜的？她好像已经睡下了。”
姜斐跟小珑告别，挂了电话。
她听不清脚步声。
但好像能听到周燮的呼吸声似的。
他是在犹豫。
姜斐盘起腿。
隔着一堵墙，一道门，她也说不清楚自己在等什么。
她低头看了一眼时间。
十几秒后。
姜斐没有等来周燮，却听见一声赵慧荣的惊呼，“妍妍，你怎么自己跑出来了！”
妍妍？
姜斐跳下床。
双脚踩在拖鞋上，听见外面一声含糊但响亮的“哥哥”。
——哦，周燮的妹妹来了。
院子里顿时热闹起来。
姜斐推开门，看见周燮蹲着身子，而赵慧荣则紧紧地抱住那个前几天刚刚泼了自己一盆水的小女孩儿。
她几乎算得上是衣不蔽体。
怪不得赵慧荣环着她。妍妍上半身好歹穿了一件贴身的小背心，下身却只有一条内裤。两条细溜溜的腿露在外面。
正常的女孩儿在她这个年纪，早都有了性别的意识。
但妍妍显然并不理解。
姜斐站在一层台阶之上，目光向下移，看见妍妍右手紧紧抓着什么东西。
是个扇子，扇面上还写两个大字——“阿燮”。
她轻哼一声，与此同时，周燮发出一个粗哑的“斐”字来。
姜斐的眼风扫过去，和女孩儿对视。
妍妍捂着耳朵再次惊声尖叫，“哥哥！坏女人！”
赵慧荣双臂收紧，赶忙摸摸妍妍的脑袋，“哎呦哎呦”地，“妍妍别喊，把嗓子喊坏了可怎么办？还有呐，晚上吹着凉风，可不敢穿成这样到处乱跑啊。”
她站起身，“走，奶奶给你找个漂亮衣服，你穿上回家去，好不好？到点儿了，该睡觉了。”
妍妍甩开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姜斐。
姜斐却看着周燮，她就说了两个字——
“进来。”
周燮下意识抬脚，却立刻顿住，回头看着自己的妹妹。
赵慧荣在兄妹俩之间犹疑了一瞬，然后拉着妍妍道：“走，咱们跟着哥哥一起进屋子里。”
*
姜斐坐在床边，抬起头看着旁边的周燮，要笑不笑，“坐呀，在这儿罚站是什么意思？”
说完，她又看了一眼小女孩儿，伸出手，掌心朝上，清楚地开口：“扇子还给我。”
女孩儿眼睛倒是圆，怒火在瞳孔中燃烧，她“欻”地把扇子背在身后，咬着牙道：“哥哥，名字。”
姜斐笑了笑，“那你知道你哥哥上面的名字是谁写上去的吗？”
“……”
这句话太长，女孩儿似乎并未立刻理解，她急促地呼吸，感受到了姜斐的挑衅。
周燮走到妹妹面前，曲着膝盖，用手语跟她说话。
“那是姐姐做的扇子，还给她，哥哥给你买一个新的。”
女孩儿抿着唇，还是双手背后。
但双眼已经凝起了泪光。
赵慧荣看上去也要跟着一起哭了。
姜斐甚至从她游移的视线中，看出了一丝责怪。
她可不做童话故事里的巫婆。
姜斐“哎”了一声，懒洋洋地靠在床头，“周燮，我可没有欺负你妹妹哦，我只是陈述事实。”
周燮回头，眸子如墨，他道：“对不起。”
姜斐看着他，却不说话。
半晌，她低下头，将自己的睡裙拉上来，直到快到大腿根部，指给他看自己的大腿外侧。
有一块不大不小的淤青。
颜色不深，只是她肤白，显得可怖。
姜斐淡淡地说：“这是你妹妹的杰作——真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呀。”
妍妍哭了。
嚎啕大哭，拳打脚踢，赵慧荣因她的力气坐在地上。
姜斐闭上眼睛。
她知道这并非一个完整的健康孩子，但她也讨厌哭声。
周燮的神色变得严肃，一把抓住妹妹的胳膊，把她往床前推，“道歉。”
妍妍摇头，满脸泪痕，双臂近乎扭曲地摆动着，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把纸扇子撕碎了。
某一瞬间，屋子里静了。
周燮慌乱着，从地上抓起来扇子被分离成的几块。
姜斐觉得荒唐，她站起身，“行了，周燮，把你妹妹带回去吧，我原谅她了。”
周燮将碎纸片紧紧抓在手里，抬起眼，观察着她的神色。
“愣着干吗？你忍心让她把嗓子哭哑？”
他又说了一遍“对不起”。
赵慧荣想把女孩儿抱回去。
三人走到门口时，姜斐忽然再度开口，“等等。”
“……嗯？”
姜斐咬着嘴唇里的肉，打开衣柜，找到一件宽大的T恤，扔到周燮怀里。
抬着下巴，“给她穿上，别这样出门，外面走的都是五六十岁的大爷。”
赵慧荣忙道谢，“谢谢你啊，小姜。”
她把衣服从周燮怀中接过来，抖落开，撑开下摆，就要从妍妍的头上套。
但是妍妍哭闹得更厉害，使劲儿跺着脚，“不要不要！不要她！”
“妍妍！听话！”赵慧荣有点焦急，一把按住女孩儿的双臂。
周燮连忙将衣服给她穿上去。
大小挺合适，刚好遮住女孩子的膝盖。
妍妍却不满意，她不理解哥哥为什么这样对待自己。
为了一个外人。
她十指用力，试图将衣服撕开。
但姜斐的衣服很香，而且柔软，是她从未触摸过的布料。
几乎是立刻地，一件简单的T恤捕获了这个暴躁的女孩儿的芳心。
她松开了手指，不再破坏衣服，专注着抽泣。
周燮和赵慧荣松了口气。
他满怀感激和歉意地看着姜斐。
但姜斐只是退后一步，看着木门被周燮一点点关上。
直到外面的光线透不进来。
屋子里是暗色的。
姜斐没什么表情，回到了自己的床上。
*
姜斐第一次发觉自己的听力竟然还不错。
哪怕回去了，妍妍的哭声并未完全消失，她觉得自己的脑子都在跟着一起震颤着。
自闭症。
大概是这个病。
周燮能把这个小姑娘养到这么大，不知道忍下了多少脾气。
也一定废了不少心思。
毕竟在这样的生存环境下，能让这个孩子长得干干净净的，也很不容易。而且大部分时候，她应当是不哭不闹的，不然姜斐不至于来了这么多天，从未发现对面的邻居家还住着第二个人。
过了十多分钟，妍妍的哭声停止了。
姜斐叹口气，闭上了眼睛，听觉似乎变得灵敏了些，她听到赵慧荣回来了。
然后，很快，靠近周燮家的那扇窗子传来了脚步声。
……在窗口停下，徘徊着。
又徘徊着。
姜斐睁开眼睛，看见窗户上照映出一个高大的影子。
但他一动不动，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姜斐就这么等着。
过了二十分钟。
他还是站在窗边，连姿势都没有换一个。
姜斐的脾气本来都没女孩儿给哭跑了，结果现在突然就不高兴了。
这人是个闷葫芦，生理上的，治不好也就算了，难道连推开窗户也对他来说也这么困难吗？
姜斐蹭地掀开被子，从床上蹿起来，一把将窗户推开。
外面的周燮似乎吓了一跳。
姜斐气不打一处来，声音倒是不大，但语速很快，“你不回去照顾你妹妹，在这里站着干什么？站着也就算了，难道你打算站一晚上？”
周燮一愣，把手上不知道拿着的什么东西放在窗台上，跟她解释，“我怕你已经睡了。”
“我睡了那你就回去啊？在窗户口等我睡觉起来……你是变态啊？”
姜斐随手抓起桌上的一根笔，朝他砸去。
周燮赶紧接住，抓了抓头发，局促地朝她笑了一下。
他还是说：“对不起。”
“你今晚已经说了很多对不起了，这三个字这么廉价吗？”
“不是，我是认真的。”
周燮急切道，他拿出那把被妍妍撕坏的扇子递过来。
姜斐垂眸，看见上面的胶带痕迹。
她手一推，不冷不淡地，“破镜难圆，听过吗？况且就是一个破扇子而已，坏了就坏了，郭晓家的两个小孩儿早都把它弄坏了。”
姜斐顿了顿，看着周燮继续道：“不过我又给他们买了一个新的，因为他们是孩子，他们哪怕不知道珍惜这把不值钱的扇子，但是懂得不能把别人的礼物送再给第三个人的道理。”
“——阿燮，这个道理你不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