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方歇，清凉的夜风掀起纱窗的一角。

    林珈迩独自窝在床上，暖黄的灯光下，桌上那束了无生气的“家书”似乎也温柔了起来。

    她曾经是非常喜欢花的人，每次约会的时候姜言偕都会给她带一束，家里和宿舍里都放满了各色绚烂的鲜花。自从奶奶去世之后，林珈迩也无心恋花。只有束缊心理咨询中心的办公室里为了改善问诊人的心情，才满屋的绿意盎然。

    手机屏幕忽地亮起，林珈迩点开白色小花的头像：

    【珈迩，抱歉。最近我一直在各个医院进行一些综合性的检查，没能及时回复你消息。明天高中同学聚会，可以陪我一起去吗？】

    林珈迩已经近十年没参加过高中的同学聚会，刚想找个借口拒绝，就看到江念栀又发送了一条消息过来：

    【后天我就要做手术了，所以约你约得这么仓促又不合理，真的很不好意思。】

    一个让人无法拒绝的理由。

    于是林珈迩不做他想，迅速回复了一个简短的“好”。

    第二天的同学聚会，除了林珈迩和江念栀这两个生面孔以外，还有更加意想不到的人物出现。

    姜言偕长身玉立，嘴角含笑，淡漠的眼眸里透着疏离，却大方闲散地同不曾说过一个字的老同学客套着。

    ——其余在场的虽然各自寒暄着，余光仍忍不住往姜言偕这里瞟着。大家看着他闲话自如的样子，不禁感慨，活得久了真是什么都能见到。

    而江念栀一进门便拉着林珈迩坐到了姜言偕身旁，几番叙旧之后，林珈迩才意识到江念栀为什么要她俩坐在姜言偕身边。

    姜言偕在发现小行星的电视采访中，算是变相澄清了自己和江念栀传了十年之久的绯闻。今天绯闻中心的三大主角罕见地都到了场，大家的八卦之心可谓是蠢蠢欲动。坐在姜言偕身边，就算有想向林珈迩和江念栀两人打听的，也碍于他高压的冰山气场，不敢太问得太直白。

    同学聚会结束后，林珈迩终于有了和江念栀独处的机会，两人漫步在饭店外的小花园中，晚风带着绿植的清新气息拂面而来。

    “珈迩，谢谢你今天能抽出时间陪我来这里。我好久没来参加同学聚会了，毕竟，也有可能这就是最后一次了，所以想来看看老同学们。”

    “明天的手术……”虽然是轻快的语调，听到江念栀这么说，林珈迩的心情还是不免沉重起来。她下意识地问起手术，却又一时语塞。

    林珈迩内心关切，却不知道如何开口，转念想起在办公室里江念栀曾经对她吐露过的心声和姜言偕代她咨询的cptsd，劝慰道：

    “念栀，整理好自己的心情，不用强求事事都做到完美的你，已经比其他人完美百倍了。不完美也是被允许的，柳暗花明，说不定你眼中自己的不完美，正是别人所珍视的呢？不要顾虑太多了。”

    江念栀会心一笑：“不用担心我，那天在你办公室聊了一会儿之后，我已经想通了。”

    接着，江念栀话锋一转，有些伤神地喃喃说道：“小偕他……从小就是个做事有计划有条理的人，不管什么都能打理得井井有条，也不喜欢别人给他添麻烦。所以，我也从小就学着像他一样，虽然有时候也会犯懒，但是从不让他看到我散漫和脆弱的一面，不让他觉得我会拖他的后腿。我希望他眼中的我，能像翻版的他自己一样，那么完美。”

    “但是有一天，我看到他耐心地帮你收拾凌乱的课桌，我不明白为什么他明明最讨厌去管别人的事情，却会在你身上浪费时间。我从来不在他面前哭，因为怕他烦，怕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是你可以肆意地在他面前流泪，他也没有像我想的那样束手无策，而是游刃有余地哄着你。”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不完美不但是可以被允许的，还是可以被爱的。这个道理，我直到今天才想明白，很愚蠢吧。”

    高中时期的姜言偕对待江念栀和其他同学没什么两样，直到快毕业的时候，林珈迩才知道原来两人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居。江念栀人安静，不吵闹，林珈迩也没有太过关注这个恬淡的女同学，没想到她居然把姜言偕和自己相处的细枝末节都记在心里。

    晚风轻拂，林珈迩的鼻子突然有些酸酸的，她皱了皱鼻子，轻声回应道：

    “愚蠢的是他，没有眼光。”

    两人谈完心后时间已经不早了，却意外地发现那个面冷心硬的姜言偕仍在与老同学聊着什么，看到林珈迩后，他才意犹未尽地走了过来。

    送江念栀回家后，一路上专心开车的姜言偕突然开口问道：

    “明天江念栀做手术，你会来吗？”

    林珈迩想起前些日子double date的时候，姜言偕还不知道江念栀的病情，随手摆弄着他车里的一束月季花，“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昨天江念栀告诉我的。”

    昨晚姜言偕突然收到江念栀发来的信息。因为她还瞒着江念白自己的病情，所以只能委托姜言偕在手术当天签署手术同意书。

    “我会去的。”

    林珈迩的手指一顿，可能在手术室外等待的，只有她和姜言偕两个人。姜言偕性格又那么冷淡，她不想让江念栀那么孤单。

    次日清晨，熟悉的医院里，不熟悉的三人同行于走廊之中。原本林珈迩和姜言偕各自走在江念栀的两侧，江念栀却故作轻快地走到了林珈迩的另一侧，挽住了她的手臂。

    林珈迩侧过头去看着她苍白的脸颊和毫无血色的嘴唇，重逢以来，或悲或喜，江念栀一向都化着得体自然的妆容，手术前素颜的她显得格外虚弱。

    想起在束缊心理中心时，江念栀捂着脸说不想让姜言偕看到自己憔悴狼狈的样子。如今她竟会主动让他看到不完美的自己，林珈迩感慨万千，欣慰与酸涩并行充斥在胸间。

    察觉到林珈迩内心的变化，姜言偕下意识地想握住她的手安慰她。林珈迩的手却先他一步，轻轻地擦过他伸出的手，然后拥住了江念栀。

    “不要害怕，一切都会顺利进行的。医生也说了，你的病发现得早，完全康复的概率很大的。”

    姜言偕只好放下悬空着的手，沉默地签了手术同意书，然后和林珈迩一起看着手术室外的灯由暗变明。

    警示的红灯下，林珈迩心里突然变得很不安。

    昨天江念栀平静说出“毕竟，也有可能这就是最后一次了，所以想来看看老同学们”的样子突然不受控制地浮现在她的脑海里，与之一起出现的，还有十年前她失魂落魄地赶到医院，只为听到医生嘴里亲口确认的死讯。

    她甚至现在就处于十年前的同一家医院里。

    过去与现在的恐惧交织在一起，变成一团阴霾盘旋在林珈迩心间，挥之不去。她忽然觉得头晕目眩起来，手掌软弱无力地扶住医院的墙壁。

    “林老师，安抚得了别人，却安抚不好自己吗？”

    正当林珈迩头脑一片混沌的时候，低沉的声音带着独特的冷冽，让她得到了片刻的清明。

    林珈迩深呼吸几口气，努力整理着自己的情绪，然后自嘲地摇了摇头，“在生死这种大事面前，我的这些情绪，显得有些矫情吧。”

    姜言偕扶着林珈迩坐在医院的长椅上，手却没离开她的肩膀，颇有些严肃地说道：“林珈迩，我们认识十三年，我曾经想过你是个胡言乱语的怪人，是个不学无术的懒虫，是个弃我而去的负心女，但是我从来没想过，你会是个不职业的心理咨询师。”

    “作为心理咨询师，林老师怎么能说出这种话呢。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世界上根本不存在矫情，只有不被人理解的伤痛。任何一种情绪，都有迹可循，都值得被尊重和珍视，不是吗？”

    林珈迩的脑袋还有些昏昏沉沉，只能用力眨眨眼睛，懵懂地听着姜言偕的长篇大论。而接下来发生的事，让她的头脑更加混乱。

    姜言偕骨节分明的手从她的肩膀处滑落到后背，轻轻地拍着。

    “你现在很安全，不仅仅因为你所害怕的事情一定不会发生，还因为这次，有我在你身边。”

    “第二，提醒患者她现在处于安全的空间和状态。”

    ——林珈迩迷迷糊糊地靠在姜言偕的肩头，她才知道，原来在这间医院里，除了刺鼻的消毒水味，还有别的味道。那是姜言偕身上独特的清冽香气，让她心安。

    他的臂膀坚实有力，仿佛什么都撼动不了他在她身边的决心。

    风雨飘摇心散乱，最安全的空间，是他宽阔胸膛前狭小的怀抱。

    在姜言偕的怀抱中，林珈迩的头脑马上恢复了正常，脸色却马上变得不正常起来。她双颊微酡地迅速推开姜言偕，然后便扭过头不看他。

    清醒过来的林珈迩第一时间又担心着手术室内的情况，但是手术这才刚刚开始，她和姜言偕两个人还需要漫长的等待，这让林珈迩不得不去思考着如何缓解方才失态的尴尬。

    胡言乱语的怪人？不学无术的懒虫？弃他而去的负心女？

    林珈迩忽然发现了姜言偕刚才那段话中的槽点，有哪个女生会乐意当面听到这些评价呢？

    “姜教授还蛮懂心理学的嘛，但是根据您方才对我的那些看法，看来姜教授只懂心理学，而不懂我，更不懂女人。”

    本以为姜言偕会反驳自己，这样一来二去尴尬也就缓解了，让林珈迩没想到的是，他居然摆出一副虚心求教的姿态来，一脸认真地说道：

    “我不懂女人的地方，还请林老师亲自教给我。”

    “……”

    “……”

    一句话说得两人都沉默起来，最后林珈迩只得说了一句“教东西，你在行，我就不瞎掺和了。”

    “好了，知道你现在心里只想着手术，咱俩就别瞎聊了，专心等着吧。”

    姜言偕自己又何尝不是挂念着手术室里的情况才一时说话不经大脑呢？

    一个小时后，刺目的红灯终于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