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珈迩觉得，最近这几天她过得很奇怪。
这种怪异感是从姜言偕跑来和她问诊那天开始的。
接下来的每一天，姜言偕都会恰如其分地和自己偶遇。
清晨街角的便利店，快要迟到的林珈迩匆匆忙忙从冰柜的货架上随便拿了一个饭团，来不及让店员热一下便要狼吞虎咽。
只是，还有一个问题：她一向不能快速完美地撕去三角饭团的外包装。看了一眼时间，林珈迩慌忙地准备和手中散发着冰冷气息的三角饭团鏖战。
本以为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却递过来已经剥去外衣的金枪鱼饭团——这是林珈迩从高中起就最爱的口味。
方才的冷气还未从她的手上消散，林珈迩看着眼前的人，不禁怀疑自己还没睡醒。她怔忪地咬了一口姜言偕递过来的饭团，温热软糯的口感让她如梦初醒时，姜言偕只留下一句“因为胃不好才必须要吃早餐，吃冷的胃会舒服吗？”便离开了。和这句话一同留下来的，还有桌上的一瓶牛奶。
林珈迩伸手摸了摸那瓶牛奶，同样温热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到肺腑。
束缊心理咨询中心附近的餐厅，林珈迩正一个人埋头吃着午饭。不知怎的，她眼皮一跳，无意识地抬起头来，目之所及的地方，姜言偕同她一样，独自用着餐。
像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一样，姜言偕走了过来，坐在她身侧，自然又熟练地拿过她的筷子将煎蛋边缘的蛋白部分剔下来，与蛋黄分离。
——即使这只是林珈迩高中时期的偏好，现在的她，在吃的方面已经不像从前那般挑剔。
只留下完整的蛋黄后，姜言偕又一言不发地回到了原先的位置，好像刚才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更巧合的是，每天下午林珈迩下班的时候，姜言偕总会出现在她当天工作的地点。她脚踝处的伤已经好了，早已恢复了自己开车上下班的老样子，再也无需他人接送。每次偶遇的时候，姜言偕也只是遥遥地朝林珈迩点点头打个招呼，再无其他更多的接触。
始终保持着这种不远不近，若即若离的距离。
这种种的怪异，对于林珈迩而言，只意味着一件事：
“阿襄，如果我被人跟踪了该怎么啊？”
某天患者不多的时候，林珈迩苦着一张脸有些为难地问道。
阿襄听了她的这句话，顿时也紧张起来，“谁在跟踪你啊？听起来好危险，要不这两天找个男性亲戚或者朋友送你回家吧。这种事，就算报警估计也没什么用的。”
林珈迩摇摇头，虽然她是很不适应姜言偕突然又频繁地出现在自己的生活里，但是仔细一想，这只不过是像回到了十年前两人相恋的那时。只不过，现在的他，比曾经更加寡言，自己也不再是爱说爱笑的少女。
就这样，林珈迩渐渐习惯了这种怪异。两个人默契地相隔一段距离，默契地静默无言。
直到有一天，这种静默终于被打破。
“叮咚。”
手机屏幕上弹出一条新的消息，林珈迩定睛一看，居然是姜言偕发来的。
【林老师，明天有空坐一坐吗？】
林珈迩握着此刻仿佛有千斤重的手机，她并不清楚和曾经的代咨询人私下联系是否妥当，对于这方面，业内并没有什么严格的规定。这些日子姜言偕的体贴入微让她不禁想念起从前形影不离的时光来，一向坚若磐石的内心也有所松动。
就在她犹豫的时候，姜言偕又发来了消息。
【明天下午六点，我在这里等你，不见不散。】
定位是一家咖啡馆。
林珈迩的手指停留在屏幕上，那家咖啡馆的定位，原本放松的表情也凝滞起来。
那正是十年前，她得知奶奶去世消息的咖啡馆。
下午六点，也是当时两人约定的时间点。
一些记忆呼啦啦地涌入林珈迩的脑海，烈风般在她的脑中撕扯着。额头上浸了薄薄的一层冷汗，林珈迩只得把手机扔到一旁，一手扶着额头，一手有些颤抖地去翻找止疼药。
一整个晚上，林珈迩仿佛回到了十年前那个风雨交加的傍晚，缠斗不休。以至于她分不清，哪些是情绪的闪回，哪些只是梦魇的作祟。
第二天，林珈迩迷迷糊糊地醒来时，已经是日上三竿的时候了。
她揉了揉额角，睡眼惺忪地拿起手机，才发现昨晚姜言偕的邀约，自己一直没有回复。
“我又没说有空，他就自顾自地发过来时间地点，像是通知一样，我看起来是那么闲的人吗？”林珈迩穿着睡衣，端着一杯咖啡在客厅里边走边心里嘀咕着。
这是她难得的休息日，林珈迩点了个外卖，抱着平板追起剧来。
这剧情跌宕起伏，引人入胜，她却始终觉得入不了戏，眼神总是不自觉地飘向床头柜上的闹钟。
“要专注啊林珈迩！这可是你攒了好久好久的剧了，本来一直期待着找个时间一口气看完的。”
因为分神，林珈迩已经有些跟不上剧情。她有些气恼地撕开一包薯片，暗暗提醒自己。
姜言偕所约的时间将至，窗外的云层也不知何时悄然积聚起来，一声惊雷骤然而至，随之而来的是横冲直撞的雨声。
林珈迩看了一眼时间，离六点钟还差五分钟。
雨声渐密，林珈迩的心思也像细密的雨点一样纷繁起来。
刚起来的时候是因为恼他不由分说地敲定时间地方，后来林珈迩追剧入了迷，便忘了回复姜言偕的消息。直到大雨袭来，她才飞快地回复了一条拒绝的消息。
消息发出，却并没有得到回应。
林珈迩握着手机，有些不安地在阳台上踱步。
“我又没和他约好，不回复的意思就是不去，他应该懂的吧。像他这样的人，应该不会这么轻率地贸然去咖啡馆等我吧？”
手机上的时间停在18:00，却依然悄无音讯。
林珈迩焦急地看向窗外倾泻而下的大雨，她的身影倒映在玻璃上，雨水密密滑落，像是她自己在流泪一般。
这一幕似曾相识，林珈迩不禁愣住了。
一切的走向，都与十年前的轨迹隐隐重合起来。
如果姜言偕去了咖啡馆，那她岂不是在放他鸽子？
正如十年前她所以为的那样。
想到这里，林珈迩再也静不下心来，急匆匆地换了衣服便往外走。电梯到了一楼，看着门外如织的大雨，她才想起来，自己出门出得急，竟忘了带雨伞。
咖啡馆就在她住的这栋楼外的不远处，休息日这附近的车位又十分紧张。
看了看已经上升到三十多楼的电梯，又看了一眼时间，林珈迩心一横，咬咬牙直接冲进了雨幕中，却并未如她所想那样淋个透心凉。
她疑惑地睁开眼睛，雨水溅射下，周遭的一切都像笼了一层水汽般雾蒙蒙的，天地间只有她眼前的那一双眼睛，亮如晨星。
“林老师，就不怕淋了雨生病吗？”
姜言偕为她撑着伞，话中的关心不假，微微勾起的嘴角却泄露了他的好心情。
“姜言偕，我不是已经拒绝你的邀约了吗？为什么你还要来这里等着我？”
看到他安然无虞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林珈迩悬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不满的情绪又占领了高地。
“你只是没回我消息，不回复我就当是默认了。”姜言偕扬了扬手中的手机，一脸认真地回答道。
林珈迩看了一眼他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未读消息：1】，叹了一口气。没想到他在等自己时，专注到连手机都没看一眼，就像十年前那样。她突然不知道该拿姜言偕怎么办才好。
心软之下，林珈迩勉强同意了和姜言偕一起去咖啡馆聊聊。
虽然这间咖啡馆离她的住所非常近，但是每次路过时她都会下意识地避开视线不去看它。在这里居住的几年里，这居然是她第一次站在这家咖啡馆的门口。
物换星移，这家咖啡馆早已重新装修过好多次，但仍保留了十年前的风格。
重回故地，或许是因为昨天晚上情绪已经崩溃过一次的原因，林珈迩再次坐到这间咖啡馆里时，并没有如想象的那般被回忆所困。
她抿了一口热牛奶，看了眼时间又客套地说道：“不好意思，我迟到了十分钟，姜教授久等了。”
姜言偕凝视着她，歉然地笑了笑，“是我迟到了两小时五十分钟。”
十年前，姜言偕不顾父亲的阻拦赶到咖啡馆时，已经是晚上九点钟。他整整迟到了三个小时，减去今天林珈迩迟到的这十分钟，就是两小时五十分钟。
林珈迩却不知道他所说的是什么意思。正当她想追问的时候，一个十分脸熟的姑娘抱着一捧鲜花，笑意盈盈地朝她走了过来。
林珈迩不明就里地接过这束鲜花，说是鲜花，委实有点够不上，因为这束花已经不再鲜嫩。几乎每枝花都耷拉着脑袋，仿佛轻轻触碰一下就会坠落在地。原本浅白色的花瓣外缘已经干枯发黄，只剩下花心一点点淡粉强撑着颜面。
虽然已经枯黄，林珈迩还是辨认出了，这是名叫“家书”的月季花——正是十年前她在这里收到的。
“这是姜教授为您订的花噢，没想到十年过去，您还是喜欢这种花呢。”
送来花的姑娘微笑着看着林珈迩，她这才想起，送花的姑娘就是当年的店员小姐姐。
虽然看得出来保养得当，与十年前相比，店员小姐姐眼角还是不可避免地生了一些细纹。她的气质也成熟了许多，妆容精致，以至于从前经常光顾这里的林珈迩竟没能第一眼就认出她来。
与当年的店员小姐姐聊了一会儿，林珈迩突然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十年可以改变什么。当年在店里兼职的店员，现在靠着自己的打拼在a市开了数十家连锁咖啡店。
闲聊片刻，当年的店员小姐姐便有事要走，临走前她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微笑着对林珈迩说：“今天这日子正好是一号呢，一个月的初始，祝愿一切都可以弃旧迎新，重归于好。”
林珈迩沉默地看着座位上干枯的“家书”，记忆里这花鲜活的样子与现在的衰败提醒着她，光阴似箭，距离她上次坐在这里，已经过去十年之久。
那些痛苦，也过去了十年之久。
滂沱的大雨、熟悉又陌生的咖啡馆、容貌未变却判若两人的店员小姐姐、十年前没有出现现在却提前等待自己的姜言偕……
明明是和十年前如出一辙的剧本，每个章节的字符却被微妙地打乱。
当初她手里的拿铁变成了牛奶，怀中的“家书”光彩不再，对面的姜言偕清俊依旧，相貌不改，却不再是她身边的那位。
那些林珈迩自以为不敢面对的细枝末节，今天错乱地摆放，她才真正意识到，一切都已经过去。
痛苦，也该留在过去。
原以为会下一整夜的大雨忽然间停了，狂风骤雨后的天边横亘了一道彩虹，万物被冲洗过后焕然一新，空气中散发着清新的花草香。
晚上送林珈迩回家之后，姜言偕打开电脑桌面上最显眼的一份文档，认真地又读了一遍，最后在“第一，让患者认知到，情绪闪回时的痛苦只是过去的记忆，现在已经不会再发生，不会再伤害到她。”后面，打了个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