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深秋,窗外秋风萧瑟,叶子风一吹便簌簌而落。盛鸿渐不过三十出头,却像是一棵开在屋内的枯树。
雪然看不到他眼底里的光芒。
盛鸿渐听完雪然的调查结果后,眼里的光虽然没有再次亮起,但似乎藏着更深沉的东西。雪然知道,盛鸿渐大抵和她是一样的,他们想要复仇。
初霁和尚活得久,又背靠杨静则这棵大树好乘凉,要扳倒他绝不是一件简单之事。
当初杨静则身为非赵家的子孙,又是女子,登上皇位的时候朝中不满之人颇多。那和尚便编造一部伪经文,将杨静则喻为神仙下凡拯救苍生。
这部伪经在永安流传,之后杨静则登基才算是名正言顺,对于她的非议也比过去少了许多。
杨静则念旧,不光记仇,也记得别人的好。她对盛天青和盛雪然好,同样对初霁也好,明知道的初霁在永安境内胡作非为,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小惩大诫。
除非能粉碎杨静则念他的那点好,否则这初霁和尚不可能丢了这个靠山。
但这种事情谈何容易,他们两人密谋后又过了几个月,盯着初霁和尚的错处,可这初霁和尚就像是转性似的,夹着尾巴做人,也没有再为非作歹。
雪然就算再厌恶初霁和尚,也不可能是会逼着他犯事。
*
一年复一年,转眼间来到转年。
正月十五日上元节那日,杨静则带着雪然一行人去了乐水县逛灯会。最近乐水县的乐河上架起一座琼津桥,年前才刚刚竣工。
这桥原本是一座浮桥,横跨连接永安和乐水县的乐河上,方便了两地之间的距离,后来毁于战火。裴朔几次上书请求修复此桥,却因为国库的空虚而一直搁置。
杨静则登基后,连长晋见国库渐渐充裕了,才上书提议将修桥提上日程。
不过桥体容易受到河水侵蚀,连长晋为此发愁许久,最后决定用石头桥代替原先的浮桥,又将桥基做为龟背形,以便畅通水流。
桥已经顺利完成,两侧的酒楼仍在进行修剪,但桥上的景致不减,晚上过来看来,每隔一段就有一个歇脚的四角亭,两侧也有栏杆。
上元节时,家家户户都挂满灯笼,琼津桥也不例外。
夜幕上面挂着的白玉盘在河面洒下粼粼波光,而桥上灯笼的倒影也同样倒映在湖面上,桥下打着渔灯的船只熙熙攘攘。
杨静则看到这桥不由得十分满意,赏赐连长晋不少银两。
雪然见状,倒像是要攀比似的,对杨静则说道:“皇上,臣妾还有份礼物要献上。”
“你还有什么礼物?”杨静则看雪然这副认真的样子心生疑惑。
雪然一弹手指,桥两侧河中的渔船驶向桥洞,每段桥下面的桥洞中,灯光一瞬间亮起,仿佛有金光穿洞。
杨静则拊掌而笑,“康年公主可真是有心了,看赏。”
初霁和尚见雪然邀功,也顺势向杨静则谄媚道:“臣也有一份厚礼要献给您。”
杨静则问道:“是何等礼物?还当是你记恨我不肯拨款修庙,这段日子召你入宫,你都统统回绝了。”
初霁和尚盯着杨静则,语气极为赤忱地说道:“贫僧怎敢责怪陛下。这段日子贫僧心里一直念着陛下,近段日子一直筹备给您的上元节贺礼。”
“这倒也解释得通。真不是在宫外有了相好的?朕记得看到众卿家的奏书,说你在寺里藏了不少佳丽,这功德寺现如今比朕的后宫还要热闹。”
杨静则说着这话,视线扫过连长晋和雪然两人。初霁和尚自然而然这段时日的失宠少不了这两人出力。
面对初霁和尚怨恨的眼神,连长晋表情云淡风轻,仿佛这件事他从头到尾都不知情。这一点雪然都极为羡慕,从未见过什么人心态这般平稳。
朝中无人不识两方人马的矛盾,杨静则也不例外,但她只想隔山观虎斗。雪然是她护在手心里的肉,而初霁是挡灾手背的肉,她不想他们两人持续争斗下去,但她也没什么精力调解两人。
几人之间的气氛没有僵持太久,杨静则扯回话题,询问初霁和尚的贺礼。
初霁和尚胸有成竹,朝岸边的和尚们打了手势。
和尚们整齐排列在两侧河畔,拾起他们脚边的绳索,而绳子的另一头垂在河水里。他们用力拉紧绳头,向外拖拽。
河水中传来轰隆隆的声响,水面上泛起一圈一圈波纹,紧接着一座金色的神像拔地而起,神像的脸极为精致而庄严,和站在桥前的杨静则面容极为相近。
神像下面垫着莲花宝座,远远望去宛若水中生出菡萏,而花中生出杨静则来,更显得杨静则殊胜若神。
杨静则的眉头微微上扬,欣然笑道:“初霁倒是有心了,这等厚礼难怪要用上这么长的时间筹备。”
“能为皇上肝脑涂地是小僧的荣幸。”初霁双手合十,虔诚地鞠躬。
在投杨静则所好这点上,初霁和尚远比雪然要擅长。初霁和尚看到杨静则情绪高涨,便乘胜追击说是还有一道礼。
见识过第一份礼物的杨静则自然对第二份礼充满期待,于是不由得让其快呈上第二份礼物。
初霁和尚从自己侍从手里接过一轴画卷,转身向大桥的位置走,由雪然身边经过时,摆出一副耀武扬威的胜利者姿态。
雪然无惧他的挑衅,和连长晋两人对视一眼,一齐抬头看着那初霁和尚跑上大桥,在桥的正中央处放展开那卷轴。
那卷轴约有十米长度,上面是用红色颜料画的一副血色神像,而神像的脸也是杨静则的脸。
初霁和尚把他那副画像挂在桥头,便赶快回去杨静则那边邀功,杨静则看到这画像,方才欣然舒展的眉头又再次绷紧,问道:“这又是什么意思?”
初霁和尚谄媚地笑道:“这是为您亲手绘制的画像,以小僧的血为墨,沾染小生的功德,满载小僧的崇敬与祝愿,期望为皇上添福添寿。”
“全是你的血?”雪然听的时候颇为不屑,到他说完的时候不禁插话道,“那你壮得像头牛。”
在场的人也不只是雪然不肯相信,几乎除了没几个人真心相信的。那可是十米的画卷,一个人能放出这么多血?就算真是他的血,等他放完了这人也该被榨干了,还能在这里活蹦乱跳?
初霁和尚说谎从不打草稿,也有比较厚实的脸皮,咬紧牙关坚持,举着自己的胳膊,那个胳膊裹缠着绷带,有血丝自绷带里面渗出。他又对杨静则道:“若皇上不相信,小僧愿揭下绷带自证清白。”
“说得倒是好听,”雪然不依不饶,仍要继续讽刺。
初霁和尚额角已有汗珠,偷偷瞥一眼杨静则的反应。
杨静则咳嗽一声,“够了,上元佳节不宜争吵,当是一家人和和美美的日子。”
这一句话初霁和尚很受用,他心里觉得杨静则是站在他的一边,倒也懒得与盛雪然计较。
这段小插曲刚刚结束,外面传来通通报,盛鸿渐和周栀子一家到来了。乐水县是盛鸿渐的封地,杨静则御驾此地,盛鸿渐他们一家必须要亲自接见。
他们一家乘船而来,不过水路慢过陆路,他们一家迟到甚久。杨静则大可以治他们大不敬之罪,但适逢上元佳节,杨静则静静看着船舱临近,丝毫没有迁怒的意思。
船舶有三层,高度大概比三层小楼略低一些,幸好琼津桥高度不算矮,又呈现拱形结构,桥洞也足以通过大型船只通过。
不过毕竟船体巨大,盛鸿渐的船只所过之处,水流湍急,卷起千层洁白的浪花。他们似乎没有注意到初霁和尚的十米画像,经过时打湿了那幅画。
那画又是用血所话,经过水这么一扑打,整个画面仿佛是受过酷刑后的死囚的囚衣,实在不大雅观,也显得不大吉利。
杨静则原本并不是相信鬼神之说的人,认为全都是无稽之谈,但正月天看到这等不吉利的景象,也是有些不自在。
她只觉得扫兴,原先那件礼物的惊喜劲儿都少了,看着初霁和尚时候的眼神都冷淡了几分。
*
乐水县近期不太平,盛鸿渐今日之所以迟到,是因为遇到一桩不同寻常的事。
这桩事周栀子不知,盛鸿渐背周栀子子接待了两名不速之客,是一名老妇和一名孩童,两人的脸上皆有一道疤痕。
盛雪然亦是不知,盛鸿渐也没有打算在这个时机告诉她。雪然近段日子以来一心想着为母亲报仇,和盛鸿渐两个人近段日子走得尤其亲近,连长晋都有些吃味了。
初霁和尚自从上元节之后便彻底失宠了,纵使百般想办法往宫里递牌子,却也没再听说杨静则再召他入宫,倒是那个如意君愈发盛宠。
这和尚奋笔写了一套自白书,托人交给杨静则,对外又装作一副深情款款模样,各种追忆与杨静则的惋惜。
可惜人类的本性是,一旦喜欢一个人,那些小打小闹就是情趣,可一旦不喜欢了,这种深情款款便成了一种油腻,甚至成为一种挑衅。
雪然后来在被杨静则召去秘密处置初霁时,她也不得不感慨这点。还有一点令她害怕,那就是伴君如伴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