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天色深暗。苍穹之上若隐若现的两三点星光,昏沉而朦胧的月色,与手提灯笼里的火光相比,都会感到自惭形秽。
四周的黑暗将雪然和连长晋屏蔽在喧嚣之外。
雪然看着他身穿一身朱红绸缎面料的锦衣,衬得他肤色皎洁过当晚月色。
霎时间她想起第一次见到他那日,距今已过去十五年了。患得患失了那么久,分分合合,兜兜转转,最后一个陪在她身边的人,还是这个人。
夜晚很冷,她哭得嗓子生疼,每一口呼吸就像是吞下刀片。雪然靠在连长晋怀里,感受着他衣襟的温暖和柔软,缓解喉咙和心口的疼痛。
雪然哭得无声无息,连长晋感觉到胸口的温热,他保持着沉默,手臂环在她的身后,在她的额头轻轻落下一吻。
半晌后,雪然哭得有些累了,停止了哭泣,抬起头对连长晋目光对上。
以后的路上,她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只有身为阿福和阿会父母的他们两人,他们应该相互扶持下去,走好后面的路,保护好他们的孩子。
母亲是她没有保护好,但是阿福和阿会尚还活着,她还要继续活下去赎罪。
雪然牵起连长晋的手,拖着他的手朝巷子的反方向拽,说道:“走。”
连长晋拿稳手中提灯,迈着稍慢的步子,说道:“这方向不是公主府.”
“今晚不回去。一走进那里,就觉得很累,像是在扮演另一个人。”雪然脸上的妆粉花了,显露出疲累的面容。
曾几何时,让人可以放松的家却得不到歇息,不单单是雪然如此,连长晋也是如此。随着他们的地位不断升高,周围盯着他们的目光也越来越多,一举一动都需要格外谨慎小心。
快要临近宵禁,巡街的守卫们开始在城内走动。
连长晋带着雪然四处躲避满街的守卫,雪然躲在他的身后,两人沿着街道边缘走着。雪然拽着连长晋敲响了鹤鸣楼的门。
鹤鸣楼的掌柜的见是雪然,便赶紧迎她进来。雪然是鹤鸣楼的常客,虽然她后来回到宫中的时候,再也没有去过鹤鸣楼了,只不过掌柜的依然记得她。
宵禁时分的钟声响起,既然在这个点进店,自然是为了留宿。
掌柜的看了一眼册子,说道:“两位这次来得不大凑巧,店里只剩一间上等客房了。不过.....”掌柜的两指对碰,做了个捻钱的动作,“多加些钱,我问其他客官能不能多匀出一间。”
“不必了,就一间。”雪然掏出一把碎银,放到柜前的小秤上称量,整整有十两,足够寻常人在永安精致最好的套间住上一晚。
雪然对掌柜说道:“我们下榻这里的事,望你永远不会泄露给任何人。”
掌柜的点点头。
*
隔日天还未亮,酒楼里大多数客人还是沉浸在梦乡。阿海两人蹑手蹑脚离开,掌柜为两人开门,两人匆匆离开酒楼。
掌柜望着雪然留下的银子,叹了一口气。
昨日前晚留宿的两人是盛雪然和连长晋。他记得上次接待盛雪然还是在七年前,一晃多年过去,盛雪然还是和过去容貌一样,也不显年纪。
只是可惜她活得不够久,刚和青梅竹马的连长晋成婚,就这么莫名死了,也没有等到他如今权势滔天的一日。
掌柜想到这里,忽而呼吸凝滞,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盛雪然七年前就死了,刚才昨晚住店的是盛雪然,昨晚她是见到鬼了?
掌柜越想越怕,努力回想昨晚的盛雪然脚下有没有影子,可过得太久远,这盛雪然也离开很久,他也来不及观察。
见鬼可不是一桩小事,他努力安慰自己,昨晚住店的人不是盛家已故的小姐,但很快这个想法又打消了。
很快他意识过来,昨天跟在盛雪然身后的人是连长晋。
掌柜握着手里的银子不住地颤抖,他害怕得想要去找个道士和尚,花点银子请人做法事。
“掌柜的。结账。”沙哑的青年声音从旁边响起。
掌柜抬头,见到是一位带着斗笠的男子,斗笠下方垂着等身黑纱,遮盖男子的面容。
那男子从衣服里拿出一锭银子,干脆地交给掌柜。
掌柜偶瞥见男子伸出的手,肤色白得仿佛葬礼中陪葬的纸扎人。他努力瞪着眼睛,试图透过黑纱看男子的脸。
男子觉察掌柜的打量目光,隔着纱看了掌柜一眼,浅色的眼瞳露出半分诧异。
掌柜也瞥到这双眼眸的颜色,手抖得更加厉害,但怕鬼怪报复,故作镇定地站在原地,后背却已经湿了一片。明明大门还关着,他觉得好似有寒风从衣襟里灌进去。
男子没有想太多,孤零零走出了客栈。
见那男子的身影从视野里彻底消失,掌柜浑身打了一个激灵。他把银两藏在柜子里,看到交接早班的账房到了,赶紧与他换了位置,一溜烟地遛回客栈后面的厢房里。
*
裴浮生一个人走在永安的街道,路过盛家大宅时,他看见宅门上挂上白绸,站在门口的女子身材瘦削,盘着低垂的发髻,双眉弯向下,眼睛有些红肿。
他认得那女子,是曾经的妻子周栀子,他们两人结发为夫妻。
但世上已经没有裴浮生这个人了。
她也不可能认出自己。
裴浮生从周栀子身边路过,有黑色的面纱挡着,就算他的目光一直投在她身上,贪婪地多看两眼,也不会发现。
“这位郎君,我们可曾认识?”周栀子忽然叫住他。
裴浮生摇了摇头。
周栀子感慨道:“也是。他也已经离开这世间很久了,不可能还活在这世上。”
裴浮生叹了一口气,就算认出他又能如何,再说她不可能认出他,这些年他的身形改变,声音也沙哑了几分,她不可能认出。
“他是个怎样的人。”裴浮生不由停住脚步,问出纠缠他心里许久的问题。
周栀子点点头,“他是个我见过最为单纯的人,只是可惜上苍并不怜悯善人。人若是自私一点,或许能过得更好一点,像我这样。”
裴浮生心尖泛起酸楚,他也不知怎么回事,不由自主地拉周栀子入怀,等他反应过来时,双臂已经紧紧箍着她。
他不是真的傻,只是迫于情势而变傻,怎么会没有七情六欲。那是他的结发妻子,除了母亲和冷眼看他的丫鬟们之外第一个正眼瞧他的女子。
过去他从不敢主动抱紧周栀子,害怕成为她眼中的恶人,一直忍耐着内心深处的渴望,就算是现在他也不敢再多越界。
周栀子推了推他,问道:“你是不是......”
话还没有说完,裴浮生打断她:“对不起,认错人了。冒犯夫人了。”
“没事。郎君不必介怀。”
周栀子现在是郡王的妻子,也是盛家的一份子,若她喊一嗓子,盛家人便会将裴浮生擒拿,但她没有喊出来。
她总觉得眼前的人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让她想起曾经的裴浮生,他的身高和身形和裴浮生并不相似,但总觉得他有一种气息和他很像。
这些年她虽不可能对裴浮生有男女之情,但总归是在同一个屋檐下住过,况且她对裴浮生的死,始终存着愧疚。
这一点盛鸿渐也是知道。
每年初秋,周栀子总会去永安远郊的墓地里,去裴家的坟地看望这对裴家的三口人。裴秋月因为是皇妃,并不和他们埋葬在一起,但盛鸿渐为了周栀子,还是陪着她一起去。
周栀子每年看望的那座坟是一座假坟,若是她扒开墓碑下面,刨出他们棺材,会发现里面只存着些旧日的衣服。
而本该死去的裴浮生,现在正站在她的面前。
每年裴浮生也会到那座假坟前去看望他真正的母亲,那个阁楼里关着的疯女人,也是整片坟田里唯一一座真坟。
他知道自己墓碑前总放着一束洁白的栀子花,香气淡而清幽。
*
雪然派去人手调查松亭县大火,松亭县那边只说是那边的山林鲜少修剪,一到多风少雨的季节,便会自然起火,只不过之前都被及时熄灭了。
但这个时间实在太过凑巧,盛鸿渐的一双儿女前脚刚到松亭县,这道观后脚便莫名起了火,总觉得有点过于巧合。
雪然寻来萧燃,想与他从旁道打探消息,然而萧燃却告诉她,这山林的火的确来得蹊跷。
萧燃查过松亭县各个舵口和附近通关的记录,发现在灾厄前后,松亭县来了一伙人,是永安的户籍,在灾厄发生当日便离开了松亭。
雪然翻查几人户籍的信息,发现他们皆与三初和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同时初霁和尚的银票也曾出现在松亭县的钱庄里。
雪然很快理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她随即叫来盛鸿渐与她一起商议此事。
盛鸿渐之前潇洒得活着,整日无所事事悠闲自在,没有什么需要操心的事。他明明和连长晋同龄,脸看着比过去还要年轻。
但这次雪然再见到他,却见他的脸庞终于爬上了岁月的沟壑。
这段时间内,盛鸿渐饱受内心摧残,他总认为是自己考虑不周,将孩子们送到松亭县,才导致恶人找到机会下手,假如将他们放到自己身边,或许能避开他们的死。
雪然觉得,兄长好像老了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