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亭县毗邻东海,暖风吹过境时总带着潮气,而永安四周皆是平原,一年四季都干燥少风。
松亭大牢阴暗潮湿,广厦会的人过去在安国横行霸道关了,从没见过这等环境,老鼠磨牙声无孔不入,偶尔还能见半巴掌大的蟑螂爬墙。
广厦会的一位传教士,紧紧抱住木栏,操着一口不流利的官话,嚷嚷道:“我不是大粱的子民,你们有什么权利审判我。放我回安国,我要接受安国的审判。”
付鸦和林寅两人彷徨地盯了一会儿窗外,又看向那扇沉重的铁门,旁边有两名青色头巾的士兵看守。
朝廷对他们这些囚犯格外重视,不光将他们与松亭县其他囚犯隔离开,更是派出精兵看管他们,令他们插翅难逃。
那扇上满铁链的门敞开,只见一位蒙着面纱的年轻村妇进了牢房,旁边戴青色头巾的士兵对她鞠了一礼,恭请她进入牢房。
牢房重地并非随便谁都能进,林寅瞧一眼这女子,觉得格外眼生。十里八乡美貌女子都被万兴会的三人收入房中,整个松亭县竟还存着一枚沧海遗珠。
林寅看得心痒痒,对付鸦稀奇道:“这牢房竟还有人进来,莫不是新的死囚?”
付鸦只扫一眼,认出女子身份后,没有林寅的兴奋,反而唉声叹气:“会梦村村长,连长晋的‘已故’发妻,盛天青的长女。也是我们命该如此,偏巧得罪了她。”
两人绝望地目送雪然走入大牢尽头。
雪然停在最里面的一间,牢间与其他牢房并无待遇差别,但位置同其他牢间远一点。
崔旖通身黑斗篷,形容枯槁,眼神呆滞。她看见雪然时,慌张地在地面上胡乱摸索,直到摸到那张五官逼真的白色半脸面具。
面具上趴着一只老鼠,吱吱乱叫。
雪然捡起面具,望见正探手去抢的崔旖,喊了一声:“娘。”
崔旖眼眶血红,她低下头,牢牢盯着地面,生怕雪然瞧见她的窘迫,“你认错了。”
雪然道:“萧燃他们都和我说了。自我们一别,您加入了广厦会,也是泰安药铺交接瑞文香也是由您负责。”
现下大粱的法规并未规定瑞文香为禁药,仅是高门的家规不准子孙吸食瑞文香。但崔旖因参与广厦会的杀人法会,所以也被牵扯其中。
狱卒抬一张木桌,两把短凳,送入牢房内,布置上三两碟小菜,有荤有素,还都热气腾腾。
崔旖没有动筷,问道:“是断头饭?这么快啊。”
雪然摆手,“怎么会。娘亲,是好久没有同您吃过一顿团圆饭了。”
“团圆?”崔旖冷笑,“咱们的家十几年前就散了。”
雪然压低声音,“你都知道了?”
“早就知道,现在的盛天青不是你爹,只是个同名同姓的修士,所以这些年不肯与我同房。”崔旖忽而得意大笑起来,“我借着踏青由头,在外面寻欢,你爹却什么也不说。”
“其实您大可不必如此糟蹋自己报复他,因为一个人心里没有你,再作践自我他也不会看见。但看着您过得不好,我会更难受。”雪然道。
崔旖闭了闭眼,不屑道:“哪会不好?盛天青凭那点俸禄和上次哪能支撑偌大的盛家。若不是我四处联络生意,打点朝中那些人,就你爹招风惹雨的性子,盛家没两年就流放塞外了。”
雪然叹了一口气,“那为什么不继续和他耗下去,他反正也不会纳妾。段烟雨到现在也没有过门。”
崔旖扇动四指,示意雪然靠近,凑到她耳边说:“雪然,过来。”
雪然凑了上去,听到崔旖说道:“杨静则和盛天青两个人关系可不寻常。当时我们刚返永安时,你头上罪臣之女的帽子还没摘,没有这份关系的原因,她能挑中你当太子妃?”
雪然沉默了,她之前亲身撞见盛天青和杨静则的暧昧,没想到母亲也知道。
估计是说得累了,崔旖执起筷子,拨弄两下尚还温柔的小菜,边说道:“你爹某次喝多了,嘴里一直囔囔‘静则’两字。当初我以为是冯氏。她过门后,我特地问过冯氏。这才知道静则不是她名或字,是皇上的闺名。”
雪然脸色不大好。原本她以为是杨静则强迫盛天青,现在看来两人早有暗通款曲,她忽而明白自己的这个公主之位是怎么一回事了。
杨静则是把她认作是她和盛天青两人的女儿。
尽管盛天青名义上的妻子是崔旖,生下她的人是崔旖,可这个生身母亲却被排除在外。也难怪崔旖会咽不下这口气。
雪然低头看向碗碟,一直老鼠瞪着黑漆漆的眼珠,趴在一盘菜肴旁边。
这肮脏的老鼠是雪然最害怕的生物。
雪然张了张嘴,内心一阵兵荒马乱,正要惊声尖叫,却被崔旖捂住嘴巴,却听崔旖说道:“雪然,不要惊动狱卒,不然的话,我可能活不到明天。”
雪然点了点头。
崔旖放开雪然,随手拿起桌上另一盘菜肴,放到铺满腐烂干草的地面上。
菜碟香气四溢,吸引附近爬走的老鼠和蟑螂,它们钻进碟子里,贪婪地啃食着盘中的小菜,不一会儿便倒在油腻的菜里,再也没有爬出来。
雪然眼神惶恐,嘴唇发白,抬眼看向崔旖。送入牢房内的饭菜被下了毒,外面有人想毒死崔旖,或者说想毒死崔旖和她。
崔旖自嘲道:“估计是狱卒们怕我被老鼠咬,给我放点老鼠药。”
这玩笑话并不好笑,雪然浑身发麻。
她在这世上只有两个与她有血脉相连的家人,一个是母亲,一个是阿福,差一点她就要失去其中的一个了。
身边几乎每个人都是戴着面具的假人,父亲不是父亲,姨娘不是姨娘,夫君不是夫君。
她觉得自己好似一只金鱼,自小被流放到一个观察器皿中,在玻璃水缸里自以为看遍了全世界,却没想到自己才是被观察的那一个。
雪然问:“是她做的?”
崔旖点头,“看来盛天青还是没有答应她。何苦呢,拥有人间一切荣耀,却活得像个苦行僧。今生还活得不明白呢,却天天期盼来世。”
雪然后续只觉脑海中嗡嗡作响,和崔旖聊了两三句,胸中越想越觉得委屈,眼泪不住地流淌。
“这是针对我,坐牢的也是我,你哭个什么。好好活下去。保护好阿福,我们盛家唯一的血脉,好好滴活下去。”崔旖抱着雪然,轻轻拍她的后背,一切仿佛回到十几年前。
可雪然已经长大了,再也不能躲在父母身后求他们庇佑,她哭得泪眼朦胧。
往后的路,世上再无真正的亲人可以领着她走,只有她领着阿福,保护着阿福。
雪然点了点头。
时间过得极快,雪然想到阿福还在等她回家吃饭,她不得不与母亲告辞。
崔旖望着雪然离开的背影,从袖子里掏出一枚小瓶,里面装的是九转南归丹,她仔细摩挲着瓶身,嘴角微微翘起。
......
雪然离开松亭大牢时候,路过泰安药铺在松亭的分店,开在最繁华的主干道旁的泰安药铺,如今门口冷静,门上贴着封条。
她感慨两声物是人非,抬头见到李泰。
李泰一瘸一拐地走近雪然,对雪然鞠了躬,他是来感谢连大人帮助他洗刷冤情。连大人最近神龙见首不见尾,他实在找不到,只好来找这位大人传说中的发妻。
这些年李泰饱受债务之苦,面容沧桑,生活穷困潦倒,但为了感谢雪然,仍是提了一篮子新鲜的红油鸭蛋。
雪然在这桩事里参与的不多,自知无功不受禄,拒绝了这份好意。
李泰没有再勉强雪然,看向泰安药铺的牌匾,眼里充满希冀,“等这件事告一段落,也许这药铺就能回来了。”
雪然没有说话,她也不知道失去的东西还能回来吗。
*
雪然后来去见了盛天青,告诉了盛天青今日在大牢所发生的事。隔日天未亮时,盛天青命人悄悄带出牢房中的崔旖。
崔旖换上一套简约而满是补丁的布袍,头发也只有一支木簪,背着一个破布包裹。她站在河边,后面是一艘渔船,船上坐着一名道士打扮的女子。
盛天青告别道:“崔夫人,往后你在这道观里先住着,观主与我师父相识,她会照顾你的。”
崔旖面无表情,只问道:“你送我出去是真的怕我死了,还是想替她掩饰罪行?”
盛天青不留情面地戳穿:“不是她做的,她心怀天下,不可能会为我这个过客而害人性命。”
说着他眼底似乎有遗憾,深深呼出一口气,叹道:“她最近找了面首,比我年轻多了。”
“懦夫。”崔旖嘲讽地笑了笑,尖刻道:“我说呢,盛将军忠肝义胆,一向不舍得离开皇上,最近却忽然跑到松亭县来。原来是因为失宠了。”
盛天青说道:“你也不是喜欢我。原本的盛天青也是崔家活生生逼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