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长晋重重撞上山石,后背感到一阵刺痛,细碎的沙石钻进衣内,或蹭过他脖颈,划出细碎的血痕。
他或许是几日的劳碌,又或许是受到伤口影响,他渐渐闭上眼睛,头靠在山石里睡着了。
*
雪然和周栀子两人仍在行街,周栀子说是尽地主之谊为雪然带路,但随着松亭县日新月异地发展,周栀子对街道反而不大熟悉,往往带着雪然走错了路。
幸好雪然这个外来务工者认得路,才不至于令她们双双迷路。
雪然带着周栀子路过一间门店,前面等候的队伍排成长龙,两人买了份生煎。
周栀子抱着生煎包,藏在长袖里,鬼鬼祟祟地拉雪然躲进附近一间巷道,又打量了巷口半天,这时才背过身子,慢慢把生煎下腹。
雪然看着周栀子的举动,愣了愣,半晌才回过神:“慢点吃,容易被噎到。”
周栀子也不顾吃不言寝不语,解释:“不是发面的,没事。”
雪然问道:“周家不许你吃街边小吃?”
周栀子挥了挥手,“被撞见了就不好了。二十年前吃这种生煎要被嘲笑的。”
“有什么不好的。”雪然问道,“路上谁认识谁啊。”
话音刚落,巷子门口传来一道声音,“好巧,盛小姐。怎么在这里。”来人是薛方阳,他正巧到松亭县巡视自己的产业,“刚还去排生煎呢。”
雪然回答道:“对。我在永安的友人正巧是松亭县人,说要带我来这边转转。”
周栀子脸色黯淡,像是魂魄飞了似的,垂着脑袋,手背在后面去拉雪然的衣角,示意她少说话。
谁知薛方阳消息玲珑,早就知道周栀子来松亭的事,说道:“周小姐,幸会幸会。过去承蒙周大人照顾,真是感激不尽。”
周栀子手仍背在后面,拿着生煎的袋子,正慢慢把袋子往袖子里缩,嘴上笑道:“您客气了,既然来到松亭县,那就是客人,我父亲作为本地人,能给予些帮助也是应当,这点算不得什么。”
“我记得周小姐是城中心长大的。”薛方阳道。
周栀子回了声“嗯”,此时她终于把袋子塞好,把手放到身前。
薛方阳笑道:“那周小姐可要慢慢看了,松亭县这些年变化极大,县城也扩建了不少。估计再过不久,盛小姐管辖的会梦村也会纳入城镇。”
雪然点点头,“应该没这么快,但我应该会有这么一天。”
薛方阳说完这话就离开了。
雪然偏头看周栀子,见她垂拉着脑袋,整个人浸在巷道的幽暗潮湿的影子里,似乎经历人生至暗时刻。
“至于的吗?过一会儿我带你瞧瞧会梦村。”雪然道,“我这些年都住在那里。”
周栀子眉头拧成一团,显然是没有听雪然的话,仍沉浸在刚在刚才的对话里。
她喃喃道:“他刚才是在嘲笑。嘲笑我作为本地人吃这种生煎,不然不会提城中心。”
雪然“哦”地回答,“不至于。再说你忘了你几岁离开的松亭。”
周栀子不假思索:“四岁。”
雪然道:“我在这里三年,你只比我多住一年,还是在不太记事的小时候。我都不在意,你在意什么。吃个东西还能分个三六九等?不就是口味不同。”
“哦。”周栀子也不知道是想通了还是破罐子破摔,“那我今天是永安人。”
雪然笑拿帕子蹭了一下周栀子嘴角,擦拭掉她嘴角的汤汁,说道:“我哥若是见你这副样子,大概又要笑话了。”
“你哥啊。”周栀子的声音减弱,“这些年啊,我和他半分居。”
“他又死性不改,勾搭上婢女了?”雪然对盛鸿渐浪荡公子印象太深,随即猜测道。
周栀子否认:“没有,他好好的,没纳妾。你走了之后我生了个女儿,加上他之前几个妾侍的孩子,家里面一共是四个孩子,凑成两个好字。家和万事兴,也没闹出过什么大乱子。”
“那你们怎么回事?”雪然道。
周栀子心道:还能是因为什么,当然是因为你。
但周栀子按下不表,敷衍回道:“没什么事。他现在和杨攸跻差不多,整日无所事事,安心做个闲散王爷。不过他和还能每天逗弄娃,杨攸跻只能逗弄金鱼了。”
雪然忽而正了正色,说道:“周栀子,皇上派你过来,是想你劝我回去?”
周栀子点头,“不愧是康年,皇上正有此意。你想想看,能继承她位置的还能有谁?但她也不想让你哥继位,我也不想他继位。”
“那我就想了?”雪然反问一句,随后走出巷子,周栀子跟在雪然身后。
雪然忽然见到悲秋,冲他招了招手。
悲秋见到雪然也是惊喜,慢慢走了过来。
雪然问悲秋:“你家主子呢,怎么你一个人在这里?”
悲秋把怀中的牛皮纸包交给雪然,又道:“这个是主子让我交给你的。平时松亭县没有这个,要去隔壁县城去买。”
雪然拆开牛皮纸,看见里面装着八块枣花酥。
“主子还说,要告诉盛小姐一句,这次的没有下毒。”悲秋转述道。
雪然莞尔,“多少年了,他倒是还记得。走吧,我们一起去看看他。”
县城到会梦村路途遥远,周栀子没有跟他们去会梦村的打算,与雪然两人告别之后,便回去了周家大宅。
雪然走到会梦村时,太阳已经快要落山,雪然见到门口的拆山队已经收工,正推着车往山脚旁边的临时大棚里赶。
“连大人呢。”雪然问领班。
领班清楚知道连长晋刚才遇到了什么,却故作悲伤,用力挤出几滴眼泪,说道:“这连大人,开山那日不知道祭神,得罪了山神,刚刚开山时候,突然山崩,把他埋在了里面。”
“这不可能吧。”身后的村民驳斥,“我们村子没有神鬼的,山上没有山神。”
领班辩解:“我们开了那么多年山,老祖宗的规矩就是拜山神,怎么能乱了规矩?”
雪然直言:“规矩是人定的。所以是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拆山队的另一个工人说道:“盛小姐,我们也是怕死啊。别人开山都要祭天,可连大人根本不按规矩走。我们也怕被神灵记恨,所以把他放在山里,当作是——”
“当作是祭品。”雪然补充完最后一句,“但我不相信真的有所谓山神。”
段烟雨不知从何处钻出,说道:“就算是有山神存在,也不敢将他怎么样。神鬼只怕三种人,一种大奸大恶之人,一种大忠大善之人,还有一种是天命之人。”
而刚好这三种都足以来形容连长晋。
雪然呼出一口气,“我上山去找他。”
天空中的云朵颜色转深,一声惊雷起,雨水淅淅沥沥地落下。
段烟雨拽着雪然,说道:“他没事,你明天再接他出来。现在下了雨,山路不好走,况且雨中山体易发生滑坡,比平时更容易发生危险。”
雪然并不相信段烟雨的说法,她去意已决:“我先上山看看他,若是有危险的话我及时转头。”
马厩里正好有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应该是随同他们的队伍一同前来的,就像他们两人初相遇时的那匹。
雪然的直觉告诉她,这一匹就是连长晋的马,她骑了上去,随手抓了一件拆山队的斗篷,套在身上挡雨,在漫天大雨中走上山路。
此时雨水湿润了地面上的尘土,将他们化成一摊软塌塌的泥。
正因如此,雪然驾马而行,却不敢在山上疾驰,生怕马一时不慎,连带着她跌入旁边的深渊里。
过了一段时间,雪然总算是攀上了山顶,她在附近寻找了半天,终于寻到一处山洞,门口处见到灰屑,应该是祭拜山神所用的燃香嗯
雪然下了马,牵着马匹一起走进山洞,将马拴在山洞里面一处稳固的木架旁边。她打着火折子,小心翼翼地探进山洞更深更幽暗的地方。
四下几乎都是黑暗,雪然忽感觉黑暗中一双眼睛盯着自己,那人抢过她的手中的火折子,她感觉自己的手臂被反扣住,压到身后的位置。
雪然抬头一看,那人是连长晋,不免惊喜:“康候,是我。”
连长晋听到雪然的声音,赶紧放开雪然。
雪然慢慢摘下斗篷,对连长晋说道:“你果然没事,这下我放心了。”
外面骤然一道雷响,雨水下得她入山洞前更急促。
连长晋拿起从雪然手里抢过的火折子,烘干他之前从外面捡来的湿木头,又将木头点燃,说道,“外面下着雨,今天大概出不去了。”
“我也没想能今天出去。”雪然说道。
连长晋抬头,“是来陪我的?还是打算行凶,向外面那几个人一样。”
“破除迷信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我当初刚来松亭县时也吃过不少亏。”雪然走过去,靠近连长晋而坐,对着火焰烤了烤,“不过他们已经既然完成了仪式,等下应该不会再为难你。”
连长晋闻见雪然身上夹杂雨水和草木香气,心如擂鼓,但他不敢显露自己的心思。
雪然感觉到旁边人正在用余光打量自己,她从上衣里翻出下午悲秋送来的点心,说道:“困在这里有点久,饿了吧。我这里还放着你送来的点心。”
“送你的东西,我怎么能要回来。”连长晋道。
雪然却把八块点心分成两部分,“万一你在里面下毒了怎么办,不如我们一起,要中毒也一起中毒。要是毒药我们同穴而眠,若是春.药我们——”
连长晋捂住雪然的嘴,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雪然拿起一块点心塞到连长晋嘴里,连长晋只好咽下。
两人静静地吃完八块枣花酥,谁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阿嚏。”雪然打了一声喷嚏,率先打破寂静,她问连长晋:“这里还有没有多余的树枝,我的衣服湿透了,似乎要染上风寒。”
连长晋摇了摇头,又脱下自己的外罩,披在雪然身上。
雪然看了一眼连长晋,说了一句:“还是有点冷。”
连长晋转头发现身后已经没有多余的柴火,便想要走出山洞,再采一些树枝。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阴暗一片,从外面透不进一丝光芒。
外面山路泥泞,而山坡又陡峭,他们也未知外面是否还潜伏着野兽,雪然担心连长晋一去不复返,拉住连长晋的胳膊:“你回来,陪我坐在一起,或许会暖和一点。”
连长晋坐在雪然旁边。
雪然拉过连长晋的手,那手冰冷得像进了冰窖,她说道:你比我的手还要冷,还要把衣服借给我。”
连长晋转头看着雪然,她的脸庞莹莹发光,澄澈杏眸里含倒映着跳跃的小火苗,手不自由得伸向雪然的面颊。
雪然也在连长晋的眼睛看到了旁边火焰的倒影,脸颊触碰到连长晋冰凉的手指,觉得自己呼吸都像被冻住似的,不再那么畅顺。
抬眼只见对方双唇渐渐靠近,雪然静静闭上眼睛,直至唇间温暖蔓延。
那套湿透的衣服凌乱地躺在火光旁边,而洞穴的石壁上映着交叠的影子。
山洞内,今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