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的伤,还是先去医馆吧。”孟凡鹤不以为然,林禾景忙道:“我也正好要去回春馆呢。”
孟凡鹤这才点头。
三人一同下山,林禾景同温雅可先上了马车,孟凡鹤不适合再入内,就坐在了外头,与车夫一边打马一边说闲话。
林禾景瞧着温雅可四下打量马车的拘谨,她温笑道:“温姑娘,你还饿吗?”
马车是周家的,周棠错喜欢在马车上放些食盒,里头塞着些点心蜜饯。林禾景拿了最上头的盒子,掀了盖子送到温雅可面前。
温雅可扫了一眼,盒里点心样多而精致,她接下了,挑了一只看起来最是精致咬了一口,酥香袭了满口。这绝不是那种只图着样式精巧而用料粗糙的场面货。
温雅可偷偷打量林禾景,先前在山上,她听得明白,那群人唤马车外头的男子作孟捕头,身份已然十分明了,而眼前这个女子唤其为师父,温雅可原也未曾在意,可眼下得了空瞧,倒是发现这女子身上的布料要比那个“孟捕头”要贵好些。
再看林禾景坐在马车中的自在,多半这马车也是她的。
温雅可眼睛转了转,抬头扬了笑容:“多谢姐姐,小女吃饱了。”
林禾景又推了半盏茶过去,问道:“你说家里招了祸事,为何又会来到江州城?是来投奔亲戚的吗?”
“小女、”温雅可正愁怎么开口,林禾景这一问,正如了她的心意:“小女父母早亡故,是爷爷把小女带大的,可三个月前,爷爷病故,小女为凑得下葬钱,将家中值钱的物什都卖了,好不容易将爷爷葬下,同村的屠夫却道爷爷欠了他三十两银子,如今爷爷不在,当是小女这个做孙女的还帐……”
她抹了把泪:“小女拿不出银子,他便要小女以身抵债,作他的小夫人,小女不依,他便成日上门闹,小女实在没办法,这才逃了出来……眼下无处可去,也不知日后要如何是好……”
林禾景的眉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你就这么逃出来了?他手里可有借据?你可曾报官?”
她、她怎么是这样的反应?
温雅可一时不备,愣了一会才道:“不、不知道。”
“无妨,等到了府衙,你仔细与衙门的捕快说,他们会帮你的。”林禾景替她擦了擦脸上的脏污:“以后遇了解决不了的事,先寻衙门才是。”
“阿禾——到回春堂了!”
林禾景应了一声,抱歉看了一眼温雅可:“温姑娘,我先行一步。”
温雅可便瞧着她钻出马车,跳到车下:“师父,左右都来了,还是问吕先生拿药擦一下伤处。”
孟凡鹤拗不过她,只能一起进了不远处的医馆,过了好一会儿才出来。林禾景跟在他身后:“师父坐马车去府衙,周叔,我去寻夫君,过会自己回家就好。”
夫君?
她竟成亲了?
温雅可说不清自己此时是什么想法,只是下意识将车窗的帘布掀开了,她瞧见不远处一个叫作回春堂的医馆里跑出来个蓝衣小公子,生得极是出众,笑容都像是带了光彩一般,到了林禾景面前,他便主动伸了手,握住了林禾景,又与孟凡鹤、车夫说着闲话。
只言片语顺着风进了马车里,温雅可听到那小公子的声音:“先前医馆来了不少人,皆是受了风寒,等会儿我找师父商量一下,抓些药制成药包送到府衙去,煮了熏熏屋子。”
这贵公子一般的人,竟是个医馆的伙计么?
温雅可将帘布放下,默叹道:可惜了这张脸。
她安然抱了包袱,目光又落到先前的食盒上,上手将几个盒子都打开,挑拣着吃起来。
马车动了,应是他们聊好了。
温雅可饮了半杯茶,将盒子合起放回原处,绷直了胳膊伸了懒腰,头倚着包袱准备浅睡一会。
酒足饭饱小睡眠,自是人间逍遥仙。
马车走得不快,江州城大道上路也平,半梦半醒间,温雅可听着外头那个“孟捕头”与车夫的闲聊。
“原听着说小公子学医,只当是闲起的兴趣,倒是未想,如今得了举子,竟还待在回春堂里。”
乡试已然放榜,周棠错先前念书认真,虽只是为陪着祁哲茂去考,但作文章时也是认真,旁的试题也一一答了,如此放榜三十人,他竟得了二十七名。放榜那日周府张灯结彩,连炮竹都最放了一百多响。是江州难得考得不如头名,声势却比头名还足的人家。
“许是入仕从官非小公子之愿吧,只是这回倒教知府事又生了遗憾了。”
“是啊,老爷就小公子一个儿子,往些年么念书不得倒也罢了,今年得了举子,可见用些心,读书也可成,然却又不愿念了,天天在回春堂里挨骂,我好几回去接他,都听着吕大夫扯着嗓子骂——周棠错,你再胡来,便滚回家去念书当官儿去!”
这是知府事家的公子弃文从医?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蠢的人,那小公子也不是张蠢脸啊——
等等!
方才那人唤那小公子叫什么?
周、周棠错?
温雅可的眼睛一下睁开,反应了一会,她急忙将自己随身带着的包裹放到膝上打开。
包裹里装着她几件衣物,另有两个木匣,大的那只是她常用的,可这回她却伸手拿起了那一只小小的、扁扁的木匣。
打开木匣,里头只有一张泛了黄的红纸,上头墨迹如新,最右侧的婚书二字端正,再往下瞧,在第七行里,记着两个人的姓名,头一个,便是、周棠错。
举人,还是知府事的公子。
她忽想到不久之前林禾景在马车上问她的问题——“是来投奔亲戚的吗?”
是啊,她不远千里,可不正是来投亲的。
马车在府衙门口停了下来,孟凡鹤先谢过了车夫,又唤了温雅可下马车,将她带到府衙,使着赵甲等人将她领到捕快房。
乍见这么个衣着单薄、一脸懵懂无依的姑娘,赵甲都怕粗声说句话吓到她。
“姑娘是哪处人士?怎么会在此时流落至江州?”
这江州怎么人人都这一套,温雅可掩住眼中烦躁,低头顺着赵甲的指引抱着包袱坐到凳子上。
照旧是将马车上说与林禾景的那套说辞说给了赵甲:“先前孟捕头的那位女徒弟还问我为何不先寻府衙,想来定是小女浅薄,乍遇此事便慌了神,只晓得逃开。”
赵甲瞧得她泫然欲泣,忙道:“阿禾是捕快,遇到此事自然头一个便想着要报官,你小姑娘,平常家里照顾,也没想到能遇什么事吧,也不怪你,。”
“阿禾?是那位姐姐吗?”
赵甲点头:“林禾景,我们江州府衙唯一的女捕快哩。”
温雅可若有所思:“女捕快?那可真了不得,难怪那般威风……”见赵甲眼里生限购疑惑,她忙拿袖子擦了擦眼:“不像小女,手无寸铁之边,连自保都不能。”
赵甲手足无措,前言不搭后语再度安慰,恨不得立马将孙丙或是李丁这两个能言善道的拉过来安在这三句话不到就能哭出来的小女子面前。
等温雅可收了些,他继续道:“那你在江州,可有亲戚?若没有亲戚的话,我们先替你寻个住所,然后写信与你原处的衙门,替你问问情况。”
说得又与那个女捕快说得差不多。
可倒也如了温雅可之意:“亲戚倒也谈不上……不过小女有一未婚夫婿,闻得他就在江州城中,只是多年不见,小女也不知他相貌,一时恐寻不得。”
“在江州么?你且说说叫什么,不行我到户籍上给你寻寻。”
“夫家姓周、小女的未婚夫婿名作棠错。”
此言一出,赵甲的脸当下就扭曲起来了。
“你再说说,你夫家叫什么?”
“周棠错。”温雅可翻出婚书来:“小女原姓林,后是随收养小女的爷爷姓,爷爷说,这婚书便是我与他的。”
赵甲将婚书看了一遍,这旧纸旧印,全不似作伪,再见温雅可眼神纯善,当真是个寻夫的寻常女子。
可、可周棠错不是阿禾的夫君吗?
温雅可小心翼翼开口:“怎么了,赵哥哥,你是认识我夫家吗?”
“你先等等别说话……”
赵甲绞尽脑汁,都没想出来眼下该如今回答温雅可,许久,他终是认清自己不擅长处理这么复杂问题,交待温雅可道:“你且在此处坐坐,我去替你问一问。”
温雅可乖巧点头,目送着赵甲脚踩着风离开此处。
她嘴角勾出一丝笑容。
不急,慢慢来。
将此事问遍整个江州府才好。
而此时林禾景正坐在回春堂角落里陪着周棠错翻医书:“这医方,是对着书抄吗?”
周棠错手里已经端了两本医书了:“都是寻常药方,我也记得,不过我想着既然是熏屋子,这药量轻重当修改些才对,我照着参考参考,写完再给师父瞧。”
他抬头看了一眼正在柜台前查看药材的吕元,压低了声音:“他这两日惹了师娘不快,师娘便不给他送饭了。”
所以吕先生这两日心情甚是不妙。
“这黄芪谁切的?”
林禾景听着吕元的声音,回头去瞧,正见吕元朝此处望过来,小老头儿虎着脸,林禾景都不作多想,多半是自家夫君要倒霉了。
周棠错性子跳脱,最教吕元看不顺眼,干脆便将铺里七七八八切药的活儿都给了周棠错。
“师父,是周师弟切的。”
死道友不死贫道。
七岁的师兄看着周棠错绽开天真的笑容。
周棠错咬牙切齿,可一见吕元,又忙换了张笑脸:“师父,我今儿告半日的假,得陪夫人。”
说着便起身,连拟了一半的方子都来不及收拾,便拉着林禾景离开。
吕元横眼站在他去路前,伸出手,掌心里放了几片厚薄不一黄芪片,他冷声道:“为何切成这样?”
“黄芪我头一回切,师兄说我能切成这般,很是厉害。”周棠错笑容不改:“不过弟子要学得还很多,师父不必夸我。”
吕元气得翻眼,哪个是要夸他了。
“黄芪头一回切,其它药片可切过不下十类了。”
他另一手上拿的是药筐,直接便推了过来:“重切。”
说罢也不看他,转身就走:“假不允,切完再走。”
此句一出,吕元心情似好了许多,步子都跟着轻快了许多。
林禾景忍了笑,将手从周棠错那处抽回:“那么,夫君还是在此处切药,我去书院寻阿娴,晚上去师父家看看师兄。”
周棠错低着看着手里的药筐,终于笑不出来了。
再学两年医,夫人多半是要跟那姓秦的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