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这秋日里的雨怎么还带了雷声来,一道雷落在山间,似要滚出三道来。
林禾景难忍雷声,一直睁着眼。
“睡不着吗?”
周棠错抬手掀了被子一角,还留意着没碍到林禾景那处,他声音有些哑:“我还是出去吧。”
说着便撑着起身。
林禾景拽了他衣角:“不是因为夫君。”她道:“外头有雷。”
周棠错顿了一下,还是躺下了。
“害怕吗?”
有些人会惧惊雷之声,但周棠错没想到林禾景会害怕,或许是惊蛰那日的青虫她都能面不改色的丢掉,这一行止使得周棠错以为林禾景是什么不怕的。
林禾景道:“也不是害怕……有一年夏天,落了雨,我同师兄在外没赶得急回家,路上遇了雷,一声轰隆隆的大雷落下,打坏了身前不远的一棵树,那树一瞬便起了火。”
明明当时并不觉得什么,可自那之后,听着雷声,她总记得那时的场景,觉得难安,更是无法入眠。
周棠错打了个呵欠,心神不宁躺在榻上,初时全神贯注留意着林禾景的反应,生怕她有一点不适,故而觉察到她久久不入眠时,才决定起身将床榻让与她一人。
可一听林禾景未眠缘由非是因他,心中那弦松下,自就觉得有些困倦了。
他在被中探了一会,捉了林禾景的手:“我在此处,你且安心睡就是,倘若再有什么惊雷劈树,我定不使那火碰你半分。”
心中的不安,哪里是说消便能消的,但林禾景还是嗯了一声,任他握着她的手,目光在窗纸上停留了一瞬,便闭了眼。
就算睡不着,就当是闭眼休神吧。
听闻周棠错的呼吸声渐是均匀,林禾景以为周棠错是要入睡了,却是不妨他忽然动了身子,睁眼去瞧,微弱的光亮之中,周棠错侧过身子,小声唤她:“禾禾,你睡了吗?”
“还未,怎么了?”
周棠错声音中带了些懊恼:“忘了贺你生辰安康了。”
“生辰?我的吗?”
屋中沉默了一会儿,周棠错才重新开口:“你生辰不在今日吗?”
林禾景答了:“我的生辰是在二月,今年早过了。”
这个陵游,他回去定是要打死他!
正想着如何责罚陵游的周棠错听到林禾景的声音再度在他身边响起:“多谢夫君陪我过生辰,我很欢喜。”
后来不知怎么就睡了过去,后半夜的时候周棠错醒了一回——他自幼睡惯了软榻,又有些认床,醒来也是寻常——惊醒之后瞌睡虫再度压了眼皮,他顺手一捞便将身侧林禾景拥抱入了怀中。怀中的人动了动,可一声轻叹过后,却未再有其他动作。
直至天光大盛,窗纸都再遮不住日光的刺眼,周棠错眯着眼起身,朦胧中如往常一般唤着陵游广白过来伺候。
这时才发觉身处异地。
林禾景却不在了。
他愣了一下,走出门去,院中是刘大娘正在晒衣裳,似是察觉到了脚步声,她转过头来憨憨笑了一下:“小公子起了啊……锅里有粥,我去给你盛。”
“大娘,我家夫人呢?”
刘大娘边往厨房边答道:“林捕快起得早些,她替我们劈了柴,听说我家老头子要去谷场,就说要跟着帮着忙。”
菜叶粥,碧绿的叶子飘在白米之间,面前还有小碗酱青瓜切成小块,刘大娘坐在桌子另一边,手里端了半碗药汁陪着周棠错。
周棠错闻了药苦味,抬头看了两眼:“大娘喝的什么药?”
“土方子,我这头老是疼,心里也慌,我家老头子替我问了人,寻了两个土方子给我吃。”她不好意思笑道:“就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吃了好几时了,就是不见好,我家老头子问起来,我又怕他担心,就说好些了,这些天他还说要去山上再替我找些药呢。”
“没看大夫?”
“看什么大夫,看大夫抓药吃可贵。”刘大娘摇摇头,一口将药饮尽了,她抹了抹嘴,笑容憨厚道:“再说了,看大夫得去城里头,家中活计多,没事去了多耽搁活计。”
她招呼着周棠错继续吃早饭,周棠错喝了两口,却觉什么堵在心口处,想了想,他试探道:“我也瞧过几本医书,不若我替您瞧瞧?”
“那敢情好。”
刘大娘伸出手,周棠错拿了方巾子盖到她的腕上,便捏脉细断。
脉象浮浮沉沉,确是有疾在身,他皱着眉头,平日里背得那些医书,只时却一条都想不出来了。
刘大娘观察着他的神色,瞧得他疑色未休,心中也知了一二,忙道:“嗐,我这病,应是不容易瞧出来的,之前有几个游医来村子里,也没摸出个二三四来。”
分明是给了台阶教他下了。
周棠错收回手:“对不住,我还未拜师……”
心中是沮丧无比。
这份沮丧直到见林禾景在谷场时,更至低谷。
林禾景正拿着农具替孙老爹打谷,谷子与尘土之间,林禾景热得满面通红,都不必试,周棠错便知自己做不来这种活计。
——“年近而立,一事无成。”
不知为何,祁哲茂在江州牢中那句话突然又在周棠错脑海中响起来。
刘大娘倒了两碗水,递到了两人手中,劝着林禾景回去休息。
林禾景饮了大半碗茶水进肚,又抹了汗珠子:“无妨,还有一些,马上就弄完了。”
刘大娘连声道谢,周棠错本是要在一旁等着的,但林禾景道是站这处不过是凭白晒着太阳,劝他在刘大娘家等着自己:“约摸半个时辰便能好,等谷子打完,我们便向孙老爹一家辞行。”
周棠错点了点头,跟着刘大娘回去的路上数度回头去看林禾景。
“小公子同林捕快的感情真好。”
周棠错闻得此言先是一愣,然后才道:“嗯,我家夫人功夫好,人也又生得好,善良体贴,人人见了都喜爱她的。”临了他叹了一口气:“可惜我没什么本事。”
刘大娘欲安慰,却又不知周棠错家中情况,也不敢贸然开口,干巴巴说一句:“怎么会呢……”
回了家,周棠错便干坐着等林禾景回来,思量着自己要学什么本事的时候拿了刘大娘喂鸡的小碗,有一搭没一搭的丢些菜叶小米在地上,引了院里闲走的几只鸡皆聚在了他的脚边,地上的吃完了就昂着脑袋去瞧周棠错。
刘大娘收拾着做午饭,出来便瞧得了这副场景,好笑之余又觉得须得做着什么哄一哄这位小公子。
“小公子可有闲暇?”
这话简直不必周棠错回答,他就干坐着呢。
“我那屋顶上两排瓦破了,老头子年纪大了,不敢再叫他爬上去,原想着等我那几个侄子有空过来帮忙补,可近来地里头还有活儿……”
周棠错立即站起来:“那我来!”
刘大娘教了一回,又拿着两片瓦比划了一遍,周棠错点了点头,便踩着木梯爬上屋顶,两排瓦片并没有多少,周棠错有心做好,将泥抹了实在,布瓦时更是小心。
等下来后,刘大娘也及时捧着水送到一旁由他洗手:“真是麻烦小公子了,你们救了年年,还劳烦你替我家补瓦。”
周棠错微愣:“大娘怎么知道……”
刘大娘解释道:“年年说的,唉,是我家那个老头子教你们瞒下来的吧,这么大的事,又有半个村的人帮忙找,他怎么瞒得住,我还想着等过两天好好教训他一顿呢。”
孩童咿咿呀呀声音在门外响起,一听便知是年年,周棠错回头去瞧,果然后年年身后跟着林禾景,林禾景旁边便是扛着农具的孙老爹。
吃完午饭,林禾景向孙老爹一家辞行,周棠错看着才被孙老爹拿回堆在一边新鲜草药沉默了一会,他劝道:“大娘得了空,还是去城中看一看大夫。”
刘大娘愣了愣,笑着点头:“晓得了。”
周棠错想了想,伸手摸到腰间准备拿些银子相谢昨日留宿之恩,哪里料得却是摸了个空。
奇怪,今儿起来还瞧见了的。
他犹豫了一下,并未问出口,只是在袖里摸了扇子,解开了扇坠子塞到孙老爹手中:“仅作谢礼。”
说罢也不等孙老爹一家反应过来便拉着林禾景同上马往回走。
“唉、小公子,不要……”
再远些便听不到了,林禾景侧目望着周棠错,总觉今日周棠错有些不同了。
哪里不同了呢。
是周棠错回府后便盯着屋顶说自己会补瓦吗?
林禾景抬头瞧了周府严丝合缝的屋顶,沉默了一会儿,回屋换了捕快服欲往衙门。
昨夜一夜未归,周家与府衙皆是担忧了,连秦娴都在周家陪了沈知茹一夜。
方才回府时林禾景同周棠错先去请了罪才回院重新梳洗。
她绞干了发,梳了个简单的发髻,拿着刀便要出去,却不妨周棠错又将她唤住。
“禾禾,这柄刀,是为你打的。”
这本该是昨日送她的生辰礼,昨儿个交由广白抱了等在丹桂林,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周棠错这才记起陵游,这小子也得教训一番,下回若还敢听得两三句没凭没据的事就摆弄起来,可得是将他腿打断。
林禾景接过了刀,才入手便知不同。
比她先前的刀,要轻上许多。
周棠错道:“我问了师傅和府衙的几位捕快,他们已在府衙文书中记了刀的尺寸样式,日后你可直接戴着这柄刀巡街。”
捕快换刀,哪里是如他如言这般简单的事,否则吕元数年前提及时,孟凡鹤便替她换了。
林禾景道:“捕快换刀,是要报上京都的。”
大黎府衙制刀,样式、重量、材质,皆是相同,刀便如身份凭证一般。这也是那日济州山中,那贼子一见她的刀,便问她与府衙是何关系的缘故。
捕快换刀,便是另择一刀自证身份,寻常捕快,京都的贵人们怎会允特例,只有大功者,才能求得一点恩赐。
“我就稍微打听了一下,你抓了采花盗,却什么都不要,我让爹给你请功,允你换一把刀,那贼子还是挺值钱的,朝廷想都没想就同意了。”
林禾景抬头,仔仔细细将周棠错脸上每一寸神色都瞧了一遍,岂图寻出一丝他在开玩笑的证据。
不是。
是真的。
她用力地握着刀鞘,刀鞘凹凸不平的花纹在她手心里刻出了印子来,她才松了一松,低头将刀鞘上的纹理瞧了一遍又一遍。
握住刀柄半拔了刀出鞘,深蓝的睚眦凶纹在光中显出,如雪的刀刃闪着寒光。
这是她的刀。
独一无二,只属于她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