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过十余日,秦娴的脚伤大好,那些淤青退了大半,平日里行路略慢些,便半分感觉都没有了。
她端着绿豆汤小心翼翼站在书房前,端起笑脸同守着书房的小厮道:“今日天热,爹爹读书辛苦,我从厨房带了绿豆汤来。”
小厮应了:“大姑娘当真体贴,那奴去向老爷禀报。”
小厮进了门,许是想着不久便要出来,也未全然关紧,书房内的声音便飘了出来。
是秦妍的笑声。
“那说定了,明日后爹爹带我去诗会,可不准反悔!”
后母声音淡淡,却有浓浓的宠溺:“这般闹腾,去了诗会也不怕别人家的姑娘笑话。”
接着声音停了片刻,小厮便从书房中出来,小跑向秦娴:“大姑娘,老爷请您进去。”
秦娴面不改色捧着绿豆汤进门,心中早有准备,在见到后母与秦妍时依旧笑得温婉:“爹爹、母亲、二妹妹。”
秦妍扬了个得意的笑容朝她:“姐姐,明日爹要带我去诗会了,姐姐可要一同去?听闻此回诗会定在莲花池,正是好风景呢!”
江州文人常会办些文章谈会,偶也有轻松些的诗会,可带着家中小辈一同参加,从前秦翰贤觉得诗会中有男子不便,从不曾带秦娴去过。
秦妍此时问她,自不是真心。
这话一出口,秦翰贤便露出些犹豫,或许是觉得带了一个女儿,不带另一个女儿便显得偏心了。
秦娴就这样静静的、唇角带笑等着秦翰贤的回答。
“你姐姐的伤还没好,下次吧……”
秦妍的笑又大胆了几分。
秦娴的目光在这一瞬黯淡下去,犹是不死心一般:“爹爹的诗会,是明日吗?”
“这回诗会在湖川,离江州还有些距离,正好爹要却拜访一位故友,算着日子,便在明日动身。”他语气渐松了一分,补充道:“若是在江州,便带你去了。”
话中的意思,不带你往诗会,并非不愿,只是路途遥远,而你有伤在身,皆是为你好。
秦娴觉得鼻子有些酸,但唇角犹是勾着,她低下头:“既然明天爹爹与二妹妹出门去……”
秦妍补充道:“娘也去!不过姐姐别担心,哥哥在家读书,是可以陪着姐姐的。”
秦娴被她抢了话,停了好一会,秦翰贤终于察觉到她的异样,转头向秦妍:“阿妍,姐姐说话时莫要轻易插话。”
秦妍吐了吐舌头,撒娇道:“姐姐说错了嘛。”
后母静静坐在月窗边喝着茶,神色淡淡看着这处。
秦娴吸了鼻子:“我想问问爹爹,明日可否允我出门一趟。”
“有什么事吗?”
“明日,是娘的生辰,我要去寺中替她点长明灯。”
后母的神色终于有了变化,她抬起头看过来,目光中皆是不愉与阴郁。
秦翰贤怔了片刻:“又到了阿青的生辰了?”
程青芝,是秦翰贤的正妻。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门当户对,情投意合。
本该是神仙眷侣,然,江州大水那年,程青芝为护秦翰贤的一副心爱书画,被压在坍塌的屋子之下,连一句话都没留下。
刚开始,秦翰贤的悲痛很明显,不吃不喝,形容枯槁,但悲伤被时间渐渐磨平后,那个女子的死就算不得什么了,再过两年,新人进门,一样的温柔小意,然后有了秦邱,有了秦妍……
如今连她的生辰都已记不清了。
后母站起了身:“既然是姐姐的生辰,那老爷还是陪阿娴一同去山上吧。”
秦妍大叫:“那、那晚一日出门,诗会怕就要来不急了。”
“阿妍,参加诗会的事怎么能与你大母生辰相比!”后母轻责:“莫使小孩子脾气,阿娴今年婚事成空,又总与采花盗牵扯上关联,也是该去拜拜生母,说些体已话,教她在天上保佑你姐姐往后顺遂。”
秦妍跑到秦虑贤的身边,轻轻拉住秦翰贤的袖口:“爹爹,这可不是我的小孩脾气,你常说,允人一诺便如离弦的箭,箭既出,哪有往回收的可能,爹爹,你应了好些叔伯去参加诗会,若是耽搁,便不等于射出了许多箭,都往回收了。”
三言两语,便使秦翰贤刚起的犹豫又坚定了起来:“你今年行事无状,自己先写祭文请罪,我从诗会回来后,再与你同去点灯。”
秦娴急了:“可母亲是明日的生辰!”
“这……老爷,要不让阿邱送阿娴去寺中吧,毕竟是阿娴的生母,老爷如此安排,阿娴怎么能满意。”
秦翰贤的眉头紧皱:“不过是晚上几日,有什么大碍,先在家中替你娘准备着供物,你大弟要读书,明年便是春闱,如何能耽搁?”
这三伏天里,秦娴竟觉得自己的身子冷得发抖:“我一人也可去的。去年,便是我一人上山替娘点的灯……”
“你这是怪你爹爹吗?”
看着秦翰贤亦是不满的目光,秦娴耳边像是突然响起林禾景的话——秦姑娘莫不是也等着一句恶有恶报啊,可老天那么忙,什么时候才能替你出气呢?
为什么?
她明明只是想求个出门替母亲点灯的机会,她们都要从中作梗!
她一直尊重的父亲,果真成了后爹爹了吗?
“阿娴,听话。”
不!
她不要听话!
秦娴抬起头,眼中尽是泪水,秦翰贤见了竟慌了一瞬:“你这是做什么?爹也是为了你的平安着想。”
秦娴不答,只道:“若我明日一定要出门呢。”
“你这又在闹什么脾气?”秦翰贤不满:“爹爹说了,过几日回来便陪你去——”
“我不!”秦娴叫道:“我娘的生辰就是明日,过几日去,我是给谁贺生辰!”
后母上前来:“阿娴,你好好说话,怎么一遇上不如意的事便这样大吼大叫,失了仪态。”
秦娴的泪终于落了下来,她歪偏着头去看后母:“不然呢,要如你一般欺压旁人的女儿,人前人后各是一套吗?”
后母后退两步,像不敢置信一样,当下便红了眼睛:“是我、是我没教好你……”
“我倒庆幸我不曾习得你的教导,才未养成虚伪、恶心的模样。”
啪!
是秦翰贤大力拍了书案的声音,此举惊得秦妍一震,再不敢有娇弱之态,忙起身站到后母身旁去。
“你近来在家中,便反思了这么些不敬长辈的词句吗?她是你母亲,你是她的女儿,何来欺旁人的女儿?你如此恶言,到底习了什么样的道理?你这性子,当真是……”
秦娴红着眼睛看着秦翰贤,她的语气中只余下委屈:“爹爹,我也是你的女儿啊……”
然后秦翰贤去扶了后母,并未听清她这一句。
“你要去山上,我不拦你,但你去了,日后便不要再唤我一声爹爹,只当你我父女缘断,我秦翰贤管束不得你了!”
怒到极致,当真是会笑出声来的。
秦娴泪还未止,自嘲笑声便起:“父女缘断……何必要等明日,今日女儿便全了爹爹心意,从今往后,爹爹一家人中,终不须再多了一个我了。”
*
林禾景坐在马车中打着呵欠,在家养了十来日,才出门一会竟就觉得疲累了。
伤自然是重的,但也未觉得是重到了休养十余日还不能下地的地步,但周家众人皆当了正事,周彦与沈知茹时常过来瞧一眼,生怕她在榻上都累着身子,周棠错更是恨不得半步不离,她虽不觉得值得这般动静,可遇上了,自也欢欣。
昨日是吕元允了,可下地走一走,周棠错这才紧张兮兮扶着她在院里走了一圈,见她大好,这才放心。
也就因此,周棠错今日终出了门,是与何承业与祁哲茂相约了,只也不知怎么想的,竟使着广白回府传话,说要她到酒楼接他归家。
没个缘由。
正好林禾景觉得常在家中也是无聊,便由昭然扶着上了马车,一路慢悠悠往酒楼去。
昭然坐在她对面,手里拿着半包龙须糖,从竹帘的缝隙中瞧着街上的风景:“少夫人,那儿有甜汤!”
林禾景懒懒道:“嗯?王婆婆家的吗?”
“不知道,上面没写。”昭然趴在竹帘上仔细去瞧:“幌子上还画了个花。”
林禾景想了一下:“哦~那是玉秀姑娘的小摊儿,你要尝尝吗?”
看着昭然亮晶晶的眼睛,林禾景笑道:“夫君既然与何公子同祁公子一处吃饭,想必一时半会饭局也吃不好,你下去买吧,耽搁一会不碍事的。”
昭然应了一声,叫停了车夫,才推开帘子,忽见一人,她盯着瞧了一阵,林禾景见她不动,问道:“怎么了?”
“少夫人,那边有个姑娘坐在湖边,好像在哭。”
也亏得她们是在马车上。
昭然所说的那个女子的周围聚了好几人,若不在站在高些的地方,应是瞧不见的。
林禾景站起身瞧了,立即认了出来,她伸手去昭然:“扶我下车。”
若非身上的伤,她必是踏着轻功过去。
走上前去,昭然拨开众人,林禾景才开口相唤:“秦姑娘。”
秦娴身子一僵,久久未敢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