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吧。”清莹看了看天色:“这大雨还没下呢。”
秦娴一愣:“这雨不是下过了。”
“奴以前家里是农户,都指着天日吃饭,便也跟着爹娘学过。”清莹温声解释:“这天黑着,便是云没走,这雨都是云上的,云不走,雨哪里走得了,看这样厚的云,该是还有大雨呢。”
清莹是这几年才到她身边照顾她的,秦娴也一直不知她的身世,现下听说了,不由追问道:“既是农户家里的,怎么卖身为奴了?是家里头生计难吗?”
回忆起过往,清莹眼眶红了一下,怕秦娴瞧见,她忙低下头:“不是的,奴是自己个卖了自己的,先前江州大雨,奴的家在山脚下,雨落在山上,冲跨了山头,奴的家里被埋了个干净,就剩下奴一个人了,奴养不活自己,便将自己卖了,卖了三两银子,雇了几个人把我爹娘兄弟挖出来,又埋了。”
清莹故作轻松道:“等后头大了些,才觉得当时有些傻了,他们本来就卖在土里头,我这挖出来一回,又埋一回,不如不挖,还能省三两银子出来。”
秦娴同情望着她:“对不住,我不知你从前——”
她脸上一瞬血色褪了个干净:“你说,大雨冲了山头,然后、然后怎么了?”
清莹抹了下眼泪,答道:“大雨冲了山头,山上的泥啊土、石头之类的便滚了下来,这凡人怎么挡得住山神老爷发怒。”
秦娴望向天空,低沉的雷声滚滚而来,她心狂跳起来。
林禾景……
她立即起身欲向外走,冲了两三步又回头向清莹:“你去周家,不、不,去府衙,寻孟捕快,就说林禾景去济州山上抓贼了。”
清莹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她回神时,秦娴已经冲出门。
*
“林禾景!”
“林禾景!”
如清莹所说,秦娴才到山脚下雨便大了起来,她素日捧得最重的,怕也是那几册书卷了,眼下风疾雨重,那伞就抱不住了,风卷了伞到山涧,她也不敢去够,没走几步雨便将她浇透,山路沾了雨水泥浆,滑得厉害,走得每一步都无比艰难。
“林禾景你到底在哪!”
她像是撒气一般喊出声。
她不是习武之人吗,话本中写习武的人皆耳目聪明,为何唤了这许久都没见到她人?
骗子!
就是骗子!
她功夫肯定极差,素日装得厉害,眼下可不就暴露了。
秦娴吐了口雨水,提起湿尽的裙角继续往上爬。
“林禾景!啊——”
一时不备,脚踩上了突起的树根上,秦娴像是听到了骨头咔嚓的声音,脚腕上的剧痛一下教她跌坐到地上。
泥水混着雨水溅在她脸上,她生平从未如此狼狈过。
秦娴咬了咬牙,拾了根树枝,欲借力站起,可脚才碰到地,便又是一阵钻心巨痛。树枝也承不住,从中断开,身子再度失控。
“啊——啊?”
坠落去势忽断,头上大雨也像停了。
本是已经闭上眼准备再摔一次的秦娴半睁开一只眼,上方是桐油纸伞,而拿伞的人——
“秦姑娘?”
林禾景往山下瞧:“府衙的捕快们呢?”
方才一人撑足一口气的秦娴在见了林禾景后,心口的那股气便像是泄了干净,可另又有其他气将她冲满。
“下雨了你怎么还在山上!你知不知道雨下大了,山间是有危险的!”
她生平从未如此大声的说过话,却没有半分难为情,她觉得,她本就该是这样的模样,秦家的规矩,谁爱守谁守吧!
林禾景半拖着她手臂,莫名道:“不是秦姑娘你说,贼人是在山上的吗?”
她解释道:“你说他朝你马车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我怕今日抓不住他,他见我在山中,必知是有人通风报信,会寻上你。”
“我说,我说,什么都是我说的,我说下一刻这江州便会雨过天晴、风和日丽你是不是也信!”
林禾景眼神一动,恍然过来。
语气依然冷静:“此时雨大,下山的路怕是不好走,我方才瞧见了一处山洞,许是这山下猎户上山歇息的落脚处,我们在那儿等着雨停或是雨小些再下山吧。”
秦娴不应,林禾景扶着她往前,才走一步便听着秦娴吸气,她低头看向秦娴的脚,思量了一会,将伞递到她手上,又低下身子:“我背你去吧。”
秦娴握了伞,不甘不愿地伏在她背上:“你要是摔了我,我便……”
眼下这般境地,其实她也不能做什么,可秦娴就是不想让自己显得气势短林禾景一截。
林禾景背着她,确实有些吃力的,脖子上青筋都显出来了,往上走几步,便有重重的呼吸声。
可林禾景到底没放她下来,背着她脚步重重往山洞走。
没走多久,林禾景突然觉得脖颈处有些温湿,须臾后又是凉意,她皱了皱眉,想让秦娴将伞撑好些,可奇怪的是,只脖颈有水意——
她顿住,小心翼翼地开口:“秦姑娘,你是哭了吗?”
秦娴怎么能不哭呢?
“凭什么?明明我是周家三书六礼定下的儿媳,凭什么你们府衙抓贼,便将我的亲事抓没了?”
“凭什么同样是被抬错了喜轿,你周家少夫人当着,府衙的捕快做的,日子过得快活自在,可我却要被人耻笑、被家中嫌骂?”
“林禾景,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了对不对?你为何还要信我?你怎么这样笨,一个被你抢了婚事的人,怎么可能真心实意地与你相交!”
“林禾景……我本想这一回害你被雨淋后,便算你我平了帐,我再不与你相交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怎么这样笨!别人害你你都不知道!”
“我害你,我还得进山里来寻你,进山寻你后,还得靠你相救!”
秦娴的声音从开始的呜咽到后来哭喊,皆是诉着近来的难过。
林禾景喘着粗气,此时本是竭力背着秦娴,不应开口说话泄了力气,可秦娴这般委屈难过,她也不好装着听不见,只得扶了一旁石头,轻轻劝道:“那个,前面就是山洞,要不你到里面再哭。”
秦娴的哭声戛然而止,林禾景静了一会才觉得自己话有歧义,只得又解释道:“我不是嫌你吵,是我背着你,走路不大顺,此时有雨,雨声同你的哭声混在一处,我觉得头有些许晕,若是因此踩空了,就会摔下去,这是山上,摔下去咱俩都得受伤。”
秦娴不再开口,只小声抽泣着,林禾景也没力气再劝了,好在山洞已近,她松了口气,快步走到洞中,寻了处干净的地儿将秦娴放下,终于道:“对不住。”
秦娴边抹眼泪边答:“你哪里错了!”
林禾景想了想:“我觉得我没错,你方才说的那些,归根究底也不是我的错,婚事莫名落空,是阴差阳错,我知你身份也是不久之前,与你相识,真心相交,这并不是过错,至于信了你的话,进济州山来……无论是不是你与我说在山间看见了采花盗,我都会来,不是我笨,是我想抓住他。”
只是因为恐他伤你,不得不留在山中寻找。
秦娴顿了许久,又擦了两回眼泪,在此期间,林禾景拾了洞内的干柴,在离洞口三步远的地方点燃了。
又制了两个简单的木头架子放在火堆前,最后才搬了石头放在火前烤着。
秦娴终于又开口,声音依旧委屈:“那你为何同我说对不起,你都不觉得你错了,认什么错。”
“因为好像,你觉得我欠你一声道歉。”
林禾景将石头搬到木架后,上去拉着秦娴起来:“这儿没人,你将外衣先解下来烤着,然后坐后头去,等衣裳差不多干了,便换我。”
夏裳轻薄,烤起来倒也快,外衣干了,又换下了里衣,等得七八层干了,林禾景便让她穿上了,余下的坐在火堆前烤着,便也能干了,只是那鞋子实在不太容易处理,又沾了泥浆,更重要的是,衣裳还能里外换一换,但鞋只那一双。
林禾景便只能先用软草给她编了双草鞋,将她的绣花鞋一左一右倒挂在木架上——不过也不可能烤得干。
等她穿好了衣裳换了林禾景入内,秦娴坐到外面的火堆替她守火,看着火星一闪一闪的跃上空中,再成灰烬落下,她抱着膝盖,道:“我其实并不在意婚事后别人将我当作笑话,我只是难过我没了亲事。”
“你大概不知道,这门亲事,其实是我使了手段才得来的吧。”
秦娴瞧不清内里林禾景的表情,但也能想到,大抵是傻傻地点头吧,她继续道:“连我后母同二妹妹都不知道此事……嗯,谁都不知道。”
“周夫人到江州后,曾去寺中替周大人和周公子祈福,因我偶然见了她一面,又无意晓得她将往寺中,便故意在那日也去了寺院,装作不认识她的样子,与她聊天,附和她所有的话语,所以她对我印象很好。本来是我接近她,想借她的身份使我得些好声名,得个好亲事。”
“事情与我所预料的一般,周夫人与我相谈甚欢,甚至主动问了我姓名。我欢欣得了周夫人的青眼,更没想到周夫人甚至请了媒婆上门来问我的亲事,知我未定人家后,便与我爹爹订下了婚事。”
“其实也猜得到,如周家这般的人家,家中独子当时早早便有婚约在身,若一直未成婚,除去未过门的媳妇生了祸事便是那独子无才,门当户对的人家不愿结亲。旁人瞧不上周公子,却是我所有选择中的最好的一门亲事了。”
“所以啊,被夺去婚事的我,不该生出怨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