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宴。
江州知府事宴请城中年长者、德高者、才高者、商善者,是替江州府答谢他们,周彦坐于主位,游刃有余与在场者打着交道,所谈自也是家国之事,大多严肃而正经,间或插几句询问儿女的,三五句后便又被旁的事岔去。
庭院内里,坐的是女眷们,女眷们交谈则含蓄许多,大多是寻着相熟的先寒暄几句,再彼此介绍新的好友,互相吹捧一番之后算是结成友谊,坐在女眷宴席主位的自然是沈知茹,依着自家老爷的吩咐,寻着各色的赞词对各家的妇人夸过一边。
秦娴也在宴上,她与后母坐在一处,另一边本该是后母的女儿,也便是她二妹妹秦妍,但此时位置空着,后母频频看了几回,秦娴明了,主动道:“母亲,我去寻一寻二妹妹吧,今日宴席人多,她头一回来,可能是不识路。”
秦妍今年年纪才至十六,是有意带出来见见世面的。
后母应了一声,低声道:“若是寻到了,便快些回来,寻不到也早些使人来唤我,别叫她走到前厅去,失了礼数。”
秦娴点了下头,领着清莹离开。
连问四五人,皆称未见过秦妍,还是清莹问了几家的丫环,知是秦妍跟着李家的两个姐妹去了园中湖边放灯去了。
知了踪迹,秦娴步子反而慢了下来,面对清莹的疑惑,秦娴道:“我若去了,二妹妹便要跟我回席上去,便让她多玩一会儿吧。”
清莹点头,又道:“李家姑娘还约姑娘今日换扇呢,怎么放灯都不来唤小姐,反而只叫了二小姐。”
秦娴也觉得不对劲,这些小姐妹之间相交,一点点的变化都是有原由的,按理来说,她与李家的两位小姐交情不错,她二人放灯,若只是姐妹间的玩乐不寻她倒也罢了,可已经带上了秦妍怎会不来寻她?
心中百转千回,终于在瞧见几人身影时,她停住了脚步。
清莹不解:“姑娘?”
秦娴转了个方向:“从此处走。”
依着原定的方向,是正路到三人面前的,改个方向——
清莹往秦娴选定的方向瞧过去,乃是往假山的一条小路,此时太阳将尽,那处并不曾挂灯,已见昏暗了。
她想劝秦娴从大路走,可秦娴已然提了裙子低头入了假山石林,她只得苦着脸跟上去。
石林尽头临水,从上处放的花灯沿着水流飘过,几盏灯被巨石拦住,又由放灯的女儿们浇水催着它们前行。
秦娴立于巨石的另一侧,任谁见了,都会觉得她是在赏着湖面花灯,但只清莹心惊胆跳的发现,立身此处,借石上绿植遮掩,虽然看不清另一侧的人,但那侧的声音却清晰地传了过来。
“先前怕阿娴伤心,只不曾问过她那日婚嫁的事,阿妍,你同我们说说,这周家为何要退了与她的婚事,不是都已经上了花轿了吗?”
这是李家二姑娘的声音。
“怎么是周家退了亲,分明是我父亲上门退的。”
这是秦妍。
“啊?周大人可是知府事,你家说退就退了?”
“知府事又如何,我家乃读书人,清白人家,难不成要攀附官宦而自轻不成?”
“那必不能如此的,嗯,怎就自轻?你快说说,莫再打哑谜了。”
“你们可知,我阿姐的婚期为何如此匆忙,还特意赶在采花盗在江州的日子?”不知李家姐妹是什么反应,秦妍的声音略是压低,将周家相求秦家配合府衙抓贼的事说了:“家中想着此举也是为民除害,便应下了,哪里料到周家与江州府衙那般不尽心,迎错了花轿,周家的那位小公子更是与府衙的女捕快拜了天地,咱们江州的习俗,先拜天地者为正妻,我姐姐即便是再过去,天地神明也只当她是周家的妾了。更何况,她都与那捕快拜了堂,周家又怎么还会再迎她。”
不、不是这样的。
“你刚才说是自轻,你的意思,莫不是当时阿娴还想嫁与周家?”
秦妍一下没了声音,李家二姑娘义愤填膺:“往日见阿娴,诗书道理皆通透,即便是她婚事成空,怎么也没有轻视她一点,可那般境地,她竟还想嫁到周家去,当真辱了我们与她的交情。”
李家二姑娘道:“姐姐今日要与她换扇,本就会有风言生出,只不过顾着从前的交情罢了,可如今知她是这般性情,幸好还未到换扇之仪,咱们再寻人换扇吧,宁可不换扇,也不可与她换。”
秦妍此时提醒:“李家姐姐若是寻不到人换扇,与我换如何?我本以为今年来不得这宴席,也就不曾与旁人相约,先前还愁是与何人换扇呢!”
三人嘀咕一阵,竟就约定了要在众人面前落秦娴的脸面。
清莹气得眼圈发红,她才想去为秦娴叫个不平,却又被秦娴以眼神止住:“回去。”
“姑娘怎么办啊,今年你的婚事好些人家都知晓,这宴席上不知多少人等着看你与何人换扇,原先与李家姑娘约好,至少教旁人不能借此事笑话于你,但如今李家姑娘成心害你落面子,即便如今我们知晓了她的意图,到时不入换扇之仪,也免不住被人说姑娘你的闲话。”
秦娴深吸了一口气,她的手也在微微的颤抖。
原先她也想过要在换扇之仪上落了林禾景的面子,好教林禾景认清自己的身份,报一报当日婚嫁之辱。
可如今她被人设计,难不成今日丢去脸面要成了她不成?
不、不可。
“去、去看一看林禾景在哪儿。”
清莹忙应了一声,匆匆离开。
林禾景、林禾景。
先前她欲折辱于她,如今去靠她相救,秦娴只觉得自己今夜似成了个笑话。
“没有——”清莹上气不接下气的小跑过来:“奴问了好些小姐妹,她们说今日周夫人来时,只她一人,没有带林捕快一同来,奴怕林捕快是自己来的,又在宴上找了一圈,都没有看到她人。”
秦娴闭了闭眼睛,脸上露出绝望之意。
“姑娘,要不咱们回家吧。”
“不能回家。”秦娴咬牙:“父亲若知我因此事便归家,日后我必不能再出席宴会。”
“那、那要不咱们寻李家姑娘解释一番,二姑娘的话不全是真的,李家姑娘与您相交数年,必会信你的。”
相交数年?
是啊,正是因了相交数年,才不用再去寻。
若是她信自己,又怎么会因为秦妍几句话便断了她是什么人,还欲当众落她脸面,如今她声名有失,她们许是早想寻了机会与她断交,只是秦家声高,她们不愿丢了与她家相交的情份,但秦妍,也是秦家女儿,有了个声名清白的秦家女儿,她们又怎会再在意她。
秦娴冷冷勾起笑容:“无妨,婚事成空,我便知有这一日,大不了换扇之仪,我便不参加了,旁人笑话便笑话吧,但今日的宴会,我必要坐到最后,只要父亲怜我,我在秦家,便还是大小姐。”
重新回到座位上,后母正拉着秦妍的手小声嘱咐些什么,一见她回来了,神色淡淡:“不是说去寻阿妍的吗,怎么阿妍都回来了,你还未归,莫不是贪玩忘了寻阿妍了?”
秦娴看了打扮乖巧的秦妍一眼,掩住不愉,轻声答道:“我在园中寻了许久,后来才听说妹妹已到了宴上,匆匆赶回的。”
“坐下吧,别乱跑了,教旁人瞧了,还以为我秦家的女儿如旁些不知高低的女儿一般出门就忘了礼仪,成了人来疯。”
太阳落尽,绘着花草的灯笼一盏接着一盏的亮起。
歌舞尽退,独留曲乐。
终于到了夏至宴上最隆重的节日。
换扇之仪。
弦起,女儿家执扇如鱼贯入台上,笑音如铃,一对对地结伴而行,在高台上行礼换扇,由沈知茹相送香囊,再齐齐归于台下。
灯光之下,照出江州女儿最美的模样。
而秦娴便隐于灯火之后,至最后一对换扇的女儿退回台下,都没有动过身。
李家大姑娘与秦妍换扇完,皆有意去看她的脸色,然而出乎她们的意料,秦娴的神色没有半点诧异,甚至腰肢停得笔直,这般平淡的反应叫二人没有半分欢喜,甚至反起了一点心虚。
秦妍走回位置时,甚至在秦娴身边软了一腿,秦娴扶住她,若风一般在她耳边留下一句:“妹妹可要好生记着今日之事。”
秦妍脸色一下极差,她才想回嘴,便听自己母亲不满道:“怎么走路还不会走了,阿妍,站直了。”
秦妍急应了一声,坐回原位,心却道:任你此刻装作风轻云淡,明日那些姐妹们说你不是时,看你还能不能有此刻的端庄。今日无人与你换扇,多少人瞧你都当笑话呢。
却不想,下一刻便见有个女人走到秦娴身旁:“秦大姑娘,知府事夫人相请您上台换扇。”
秦娴愣了一下:“我?”
回头欲与后母商议,却见了秦妍那不解又嫉妒的模样,这便是秦家教养的女儿啊,她暗讽一声,便歇了相问的心思,直接站起身:“烦劳姑姑引路。”
走上台的每一步,她都在回忆那日竹林中林禾景是如何应下她换扇的——
“可怎么是好,今年无人愿与我换扇,我在宴席之上,是要被人笑话了。”
“那、我想想法子,你别担心。”
这就是林禾景想的办法吗?
让沈知茹与她换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