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扬又梦见了那个人。
她端坐于宽大的王座之上,云髻高绾,云袖委地,两侧整墙的光明灯交相辉映,身后三座金玉宝石莲花雕饰流光溢彩,衬得她宛若谪仙。
他则身披漆黑甲胄,一手持剑,一手拎着“萧琰”的头颅立于玉阶之下,与她遥遥对视。
她缓缓抬手,仪态万千,法衣上金银线绣成的吉祥纹如水波般潋滟荡漾。他收剑入鞘,拾级而上,每一步都合着心跳的节拍。
他双手捧着滴血的头颅,小心翼翼地递到她面前,唯恐血污弄脏她的衣袂。她浑然不在意地起身,自衣袖中掏出一柄短匕,不假思索地扎向头颅的眼框。
“噗噗”两声闷响过后,他高高抛起眼珠垂悬的头颅,而后接过匕首向上掷出,“梆”的一声将头颅钉在了大殿的椽栿上。
他转头看她,她的面容依旧如云山雾罩般看不真切,唯有那双灵动的眸子里闪动着异样的光。
“脏了呢。”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尾音却很轻,带着酥软绵长的鼻音,透出某种难以言说的魅惑,妖娆又高贵,惹人遐想,引人征服。
“你的脸,脏了呢。”
话音未落,衣袖已拂上了他的脸颊。
隔着绮罗,他清楚地感觉到她手指的柔软和指尖的温度。
她微抬了头,擦拭得极为专注。他垂目凝视她的眼睛,脑中霎时如白驹过隙一般闪过世间万象、人生百态。
他下意识地攫住她的手腕,惯性地收了收力。她本能地后倾,却被他的另一只手自后腰处摁住,于是轻笑一声,就势偎进了他的怀中。
“脏了呢。”她的声音自他心脏的位置传来。甲胄弱化了触觉,但他仍能感觉到她的手搭上了捍腰。
“哪里脏了?”他嗅着她发间的馨香,哑声问道。
“法衣,脏了,甲胄,也脏了。”
一切都发生得自然又和谐,就像先前的许多次那样。
与先前不同的是,这一次他们的上方挂着“萧琰”的头颅。
虽诡异怪诞,却倍添刺激。
囚禁她的密殿变成了供奉她的神殿,他大马金刀地坐在“仙人”的宝座上,那个连“萧琰”都要膜拜的“仙子”此时正在他的身上展现神迹。
她用最原始的传承开启最古老的仪式,她放情欢吟,降下强大的神谕,他变得如日月星辰般不知疲倦,他变得如江河湖海般源源不绝。在这场生命轮回的仪式里,她支配他,他追随她,她是他一个人的神祇,他是神殿唯一的祭司。
他们身心相连,他们灵肉合一,他们纵情欢愉,引吭高歌,赞美生命,无止无休。
楚扬知道这是梦,一场荒诞不经的梦,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可以放纵自己沉溺于梦境,臣服于欲.望,为所欲为。
他知道他终究会醒,知道她终会消散,他已经体验了太多次梦境与现实的落差。无论真相如何,他早已隐约预感到,这段感情在现实中无法延续。
一夜的时间很短,一场梦却可以很长。此刻,他只想让梦持续得久一点、再久一点,久到白头偕老、久到子孙满堂,起码,让他在梦中的人生可以了无遗憾。
眼看着身上的人影开始虚化,他强行止住了动作,牢牢锢住她,颤声低吼:“别走!别再消失,别再抛下我!”
“我从没离开过。我一直在等你想起,等你找来。”
她捧着他的脸,声音像海一般深沉,目光像海一般深邃,整个人都像海一般包容。他觉得自己仿佛成了备受宠爱的孩子。
他突然觉得十分委屈,像个孩子一样蛮不讲理地质问:“为什么不能直接告诉我?”他的眼中涌上热意,语无伦次地嘶声哀求:“告诉我,我是谁!求你告诉我!我什么都想不起来,我怎么找都找不到你……”
“唉……”她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带着无尽的遗憾和惆怅。
“你是谁,取决于你想成为谁。你可以选择做他人,也可以选择做自己。”
她将他按倒在王座上,不带分毫情..欲地俯视他。
“我无法干涉你。”
她倏然化作光影,浮在空中,身边环绕着形形色色的扭曲的时钟。
——“真相的背面从不是谎言,而是遗忘。”
指针无规则地疯狂转动,杂乱无章的机械音不绝于耳,数不清的画面从时钟里涌出,纷杂错乱的光影瞬间填满大殿。
——“你看到过一切。你经历过一切。”
她托起一座时钟,递到他面前,随意拨了几下指针。
——“你可以选择真相,也可以选择遗忘。”
她向他伸出另一只手,同那座扭曲的钟一样触手可及。
——“这一切,从来只取决于你自己。”
他艰难地举起手臂,颤抖着伸向她,在即将触碰到她指尖的刹那,又生生顿住。
他抿紧了唇,缓缓地把目光移向近在咫尺的时钟。
时钟仿佛有生命一般,向后缩了缩,指针跟着拧成了“叉”。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而后狠狠偏过头去,闭上双眼握住了时钟的边缘。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四周陷入一片安静。他被黑暗包裹,脑中俱是先前的片段,一时间分不清自己是梦是醒。
黑暗中传来渐行渐近的脚步声,一下下,一声声,铿锵有力,直击人心。
脚步声停在他身侧,他闻到了血气。
他霍然睁眼,殿内灯火通明,眼前是一副熟悉的修罗面甲。
“你是何人?”那个“楚扬”摘下面甲,温柔地问。
他尚未从巨大的震撼中回过神来,胃中突然一阵抽搐,泛起强烈的呕意,甚至都来不及出声警示,就冲着眼前之人大吐特吐起来。
那人也不恼怒,反而侧过身去,轻柔地摩挲着他的背,试图为他纾解痛苦。
他涕泪交流地呕着,胃里翻江倒海,喉咙火烧火燎,吐出的却只有混着口涎的黄水。他知道那是胆汁,因为它无比苦涩。呕意稍缓时,有人递过一杯水,他就着身后之人的手才喝了两口,便更加剧烈地吐了起来。
他直觉这一幕有些熟悉,却又无法分心多想,直到脱力地偎在那人怀中时,才惊觉已置身于熟悉的“沛王府”。
他刚要开口问询,突然觉得腹中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低头看去,映入眼帘的竟是鲜艳的石榴裙和若隐若现的隆起。
他猛然起身,脑中一阵眩晕,胸口闷得发慌,身前仿佛坠了个几十斤重的米袋子,腰也酸胀僵硬发不出力来。他一时失了平衡,一个踉跄险些坐倒,幸而被一双有力的手及时扶住。
那人一手紧贴着他的后腰,一手托着他的肚腹,语气中满是宠溺和无奈:“身子重还不知道起慢点。”
那个声音无比熟悉,令他登时呆愣当场——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他缓缓看向那人,果然,是他虚拟中的形貌。
“怎么了?是不是起太猛,动了胎气?”那人无比紧张地问。
‘胎……胎气?!’他愕然睁大双目,猛地看向自己的肚子。
襦裙之下,他的肚腹已然高高隆起,凭他在虚拟中的经验,若非足月则必不只一胎。
他心神巨震,紧接着,眼前一黑,所有的感官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占据。
他只觉得自己周身的骨头都要裂开了,汹涌的痛,潮水一般,自肚腹和腰背传向四肢,一波方落一落又起。身下也是火辣辣的疼,似野火,绵延不绝。
他的脑子里好似灌满了浆糊,晕晕沉沉的,什么都聚不起来。迷雾自四面八方涌出,浸入他的身体,意识深处俱是混沌。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却想不起自己是谁、为什么要做这些,只是在潜意识里本能地知道他必须做完眼下的事,似乎是为了一句承诺,又似乎是为了某个仪式,此时的痛苦便是他与生俱来的职责。
他不知道自己还要痛多久,在无休无止的疼痛中,这样的未知感令他蓦地生出了恐惧,先是一丝,之后便如蛛网般密密麻麻布满他的心。他在这无边无际的苦海里起伏,找不到来路,看不到归处。
在一波比一波剧烈的疼痛中,他忍不住吐了一次又一次,里衣上、床褥上全是他呕出的污物。他无地自容却无能为力。他甚至可以感觉到一次又一次的失禁,直到最后一次,他嗅到了一阵恶臭,在羞愧、难堪和无休无止的疼痛的刺激下,终于忍不住哭叫了起来。
他身边的那些人对这些似乎早已司空见惯,一个个干劲十足,语气中洋溢着欢喜。她们都让他忍一忍,再忍一忍,他们说所有的妇人都要过这一关。她们说着她们的话、做着她们的事,而经历着痛苦的他反而成了最无关紧要的人。
陌生的情绪纷乱地涌上他的心头,有恐惧,有孤独,有无力,有怨愤,甚至还有几分悔恨,种种滋味如蔓藤,扭结着缠上他的心,几乎要将她的心绞成渣屑,令他恨不得立时剖出心来,做一具无知无觉的人偶。
恍惚间,他感到身体被人从身后撑起,腿也被一左一右地向外按着,这样的姿势令他感到羞耻,却又无力反抗。
他只觉得四周是乱糟糟的一片,耳朵里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真切,只能下意识地配合着耳畔铿锵有力的催产声呼吸、用力。
他的肚子里仿佛有无数把刀子,稳婆的手每推一下,便传来刮骨割肉般的痛。他一用力,这痛便加深了千百倍,似要碾碎他的五脏六腑。他听着稳婆的呼喊,机械地呼吸,徒劳地用力,呼吸间扯出密密的痛,呼出的俱是哀吟。
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虚弱、从未有过的脆弱,他莫名地想见一个人,即便知道自己已是狼狈不堪,他仍旧强烈地希望那个人能在此时出现,陪在他身边。
一夕贪欢,那人在他的身体里种下种子,他以自身血肉为养料,将种子育成活生生的胎儿。如今他在这里受着这样的苦,全是因为那个人。他的苦是因为那人,他的惧是因为那人,那个人是一切的源头也是一切的终结,是他此时唯一的安慰和勇气!
他忍不住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一声高过一声,全是那个人的名字。
蓦然间,他想起了破城那一夜徘徊在旧朝宫城上方的哀鸣。
那时的他,披坚执锐,意气风发,无所畏惧,从未想到过有一天,他会如此狼狈、如此脆弱、如此惶恐,如此……像个女人。
像个……女人?
他如遭雷击,瞬间清醒。
痛感消失了,原本高高隆起的肚腹变平了,光影肉眼可见地急速流转,周遭的人和物如墨迹般晕开,随着光波的荡漾消失得无影无踪。
万籁俱寂。
“七郎,要带着青青来找我哦。”
“攻略成功前,不要相信你的眼睛。”
熟悉的二重音的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不断在耳边循环。
楚扬睁开眼,一咕噜坐起来,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又心有余悸地看向扁平的小腹,不放心地摸了又摸,甚至还掀起睡衣反复检查了一番,这才松了口气。
天刚破晓,残星稀稀落落地缀在树梢间。
他走到窗边,慢吞吞地喝了杯水,庆幸自己没吐的同时,心头突然浮现起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那个AI,似乎在他脑中植入了一段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