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夫立刻对外扬声道:“这位公子,大道广通,我们各行一边,还请公子莫要强人所难。”
外面有一漫不经心声音传来:“我说是谁呢,原来是玉家的马车,难怪不让本公子。”
“公子,还请让行。”马夫不卑不亢说道。
看来是这个文其行堵在了他们这条道上。
景荣附在玉成耳边,小声问:“他是谁?姓文,是文国公家的吗?”
文国公,三朝元老,这尊号还是前前任皇帝给的。文家是整个太启仅次于玉家的世家大族,不同于玉家人员鼎盛,数代都是一代单传,听闻和玉成同辈的最新一代,身体不好,所以甚少出来走动,水洲知其姓名长相者甚少。
“没错,就是那个文家。这人叫文其行,正是文国公的亲孙子。”玉成仍搂着她,回道。
“不是说身体不好甚少出来吗?怎么听起来更像是个纨绔之辈?”景荣有些不解。
“正是身体不好,所以多受宠爱,行事嚣张。”
此时外面,突然爆出了一声厉喝:“给本公子让开!今日就算是玉成本人坐在里面,本公子也必得从这条路走!”
车夫也同样丝毫不让:“公子还请自重!”
好讨厌的一个人……
景荣皱着眉头,和玉成对视了一眼。
玉成却突然笑了出来:“看来景景讨厌这样的人。”
“可不,难不成哥哥还喜欢这类人?”
“除了景景之外,世界上所有人我都不喜欢。”玉成静静说道。
外面的纷杂扰扰似乎在一瞬间消失了,景荣笑得有些许调皮:“那朱白令呢?”
朱白令来了几次碧绿轩,由于其格外不着调,又格外能说会道,如今已然和景荣彻底熟悉了。
“我怎么会喜欢他?”玉成这句话还没说完,气息陡然一变,猛地将景荣脑袋往怀中一按。
几乎是瞬息之间,一支纯铁利箭就擦着他的手背,狠狠扎入了马车半梁上!那梁上瞬间多了丝裂痕。
景荣惊恐地回头,发现若不是玉成动作快,那从窗户中飞入的铁箭,定会直直扎入她的脑上!
玉成神色严峻,但还是第一时间摸摸她头安抚道:“别怕,坐好了,别出去。”
“公子可有事?”外面藏锋声音急急传来。
“无事。”他沉声回道,随后伸出长手,一把拔下了那利箭,转身便掀开了帘子。
最近这天逐渐凉爽,添了丝秋意。
之前天气炎热,文其行因从前总是中暑,故日日被家里的那些个长辈关在国公府中,实在好不无聊。午后听说了好兄弟隋冬被罚一事,他气不打一处来,赶紧叫上几个小厮,拍马欲向镇远侯府而去。
国公府在南,镇远侯府在北,隔了整整一个水洲,一路上行人、马车络绎不绝,路又窄,文其行骑马实在骑得算不上畅快。干脆后来直接亮出了国公府的马鞭,小厮在前方喊着开路,众人看到国公府的标识当真纷纷让开,文其行这才体会到了久违的策马奔腾之快感。
直至遇到了这讨厌的玉府马车。
看见那个马车檐上那小小的“玉”字时,他还特意打量下这马车大小、气派与否,方方面面,实在都不值一提,肯定是玉家哪位偏房公子或者小姐。
哼,玉家最多的,便是那大大小小的公子小姐,跟他——文国公独子独孙,实在无法相提并论。
于是便稍微张狂了点,见那小小马夫也敢与自己有来有回,实在是太过放肆,他便给一个善用箭的使了个眼神。
那人确实伶俐,立刻隐入了人群中,朝马车中射了一箭,实在是太太杀了这玉府威风。
只是他得意尚不过半秒,那漫天袭来的千机影瞬间让他愣住了……
千机影……他当然是认识的。
千机影动作非常迅速,除了他本人之外,后面跟随的所有人,包括那个放箭的,都被强拉下马车,然后一把利剑控住了。
那些小厮们叫个不停,他实在无心理会,一双眼睛只看向了刚掀开帘子的人。
还真是……玉成……
他心脏猛地跳了瞬间,随后立刻下了马。
有好几年没见那人了,那人容颜改变不大,但是眼神却分明比之前更沉静了。
只是此刻脸色实在算不上好看,玉成手里握着那枚箭,只看着他:“许久不见,文公子真是越发荒唐了!”
周围看戏的老百姓将这里围了一圈又一圈,他本是马上胜者,这时候却沦为了弱者,更感受到了丢人,只说:“我并不知是你在那,也不是故意放的箭,还请恕罪。”
“怎么,不是我,是普通的平民百姓,你就可以这样胡乱作为了吗?”
“不,不是。”
“你可知这样一支利箭,足够戳穿一个人脑袋了?”
“抱歉,实在抱歉!”
他从小便认识玉成,那时候玉成被人人称道,一直自持身份、一派雍容,还从来没有对他发过这么大脾气。
他也没没想到,他这样低声下气地道歉未起一点作用。
那人早已走近了他的身边,此时猛地踹了他膝盖一脚,他受不住这痛,惊呼一声然后直挺挺地跪在路边青瓦石之上,整个上半身都趴在了地上。
他从未听过玉成的声音这样冰冷:“文国公一生清誉,总不能毁在了你的手上,国公府无人管你,可外面不是。给我好好跪着,两个时辰后再起来。藏锋!”
“是!”
“将这些个小厮都绑着送去衙门,当街纵马伤人,实在目无法纪。”
“是!”
几声吩咐完,玉成又重新上了马车,再也没有再分给他一个眼神。
他从地上撑起了上半身,犹豫着是否要起身,旁边却突然来了个黑衣影卫,静静盯着他,那眼神实在有点像玉成。
他浑身一个激灵,便跪在了原地。
马车从他身边悠悠走过,他忍不住抬起头瞄了几眼,然后便在两片帘子之中,看到了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一闪而过。
玉成和景荣刚到家,午饭尚未摆上,门口就有侍卫通报文国公特来为孙请罪。
“水洲的消息传得可真快啊。”景荣咂舌。
“那是,”玉成让人将文国公引入书房,然后对着景荣温声说,“景景先去吃饭,都快过了午时了。”
“我等你一起。”
“不必,我不一定到什么时候,别饿坏了肚子。”
“好吧。”
景荣知晓他有事,也没太缠着他,提着裙摆很快便走了。
可是景荣走后,他也没有直接去书房,而且去见了另外一人。
半个时辰后,书房。
文国公见到玉成推门而入,立刻按着把手起身。
玉成大步向前,扶着他坐下:“国公快请坐,今日我突然有事,耽误了片刻,还请国公恕罪。”
文国公已经年近古稀、白发鹤眉,曾与祖父并肩作战多年。如今祖父早已仙逝多年,文国公却仍精神抖擞、斗志昂扬,若不是子孙缘分不佳,白家未必会居于玉府之下。
说起正事来,文国公同样头脑清楚。
他沉沉开口:“我那不孝孙,今日的行径实在过分,所幸未伤到公子。公子的处罚适宜,如今人还在长街跪着,等到他回了府,我必定不会轻纵了他!也请公子放心,今日一事,定会在朝野之中议论纷纷,但我国公府,绝无对此罚不服之心。”
这人来,果然跟他料想的不错。
请罪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要向他表明,文家对此并无任何不满,文家永远是世家大族中最支持玉府的一方势力。
毕竟这早朝,刚有何颂林那样不长眼的新官,字字句句剑指玉家。
然后平时甚少出现在人前的他,就在长街当众罚了文家子孙,还是在烈日下长跪这样极其辱人的手段。
确实也很容易让人产生一丝联想。
玉成从容坐下,为那白发老人添上一些热水,才缓缓开口:“国公勿急。今日我也未曾想会遇到其行,他身体比幼时好了不少,行为处事却不如从前谨慎了。世家大族,从来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玉成心里明白,国公府仅此一脉,平日里必定多有宠爱,但是文家,是天下人的文家,于公于私,我今日都不能轻易纵容了他。总得让他知道,这世上从来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不能让他再这么得意妄为下去了。”
他这句句,都说得既直接又恳切,也都说到了文国公心坎上。
老人忍不住叹出了一口长气,皎慧的眼神里多了些哀愁:“若我那长子仍在,也不至于就留下这祸害一脉。”
玉成道:“是我不好,我不该让国公想起这样的伤心事。”
文国公摆了摆那苍老的手:“与你无关,与你无关。我平日里,也总想起他。几十年光阴如水而过,我其实早该归隐田园了,却仍在水洲拘着,到底是因为我这白家,后继无人啊!”
“那也是国公神勇,我看见国公,总会想起祖父。”玉成静静道。
听到这话,文国公竟然豪迈大笑起来:“哈哈,巧了,我看见公子,也总是想起器儒兄。他总是比我好运。”
国公侧过了头,专心看向了他,一双眼睛更清明了点:“连孙子,都比我孙子要强上无数倍。”
玉成笑而不语。
文国公又笑笑说:“不过,公子跟儒兄也有不同。公子总是将一切放入心中,器儒兄则一般口无遮拦很多,对我们可算得上知无不言。”
这话里的意味,玉成怎么可能不懂。
“国公快言快语,那我自然也要如实说了。其行和我一同长大,我知晓他性情本不坏,只不过缠绵病榻多年,有些脾气而已。其行,未必是个可以开疆扩土的好继承人,但一定是个孝顺儿孙。”
国公立刻回道:“我文家男儿不开疆扩土,要他做孝顺有何用?”
玉成正等着他这话出来,静静反问道:“国公认为,以文家今时今日地位,再开拓疆土,还能开到哪里去?”
“这……”文国公一愣,为他这话里的意思一惊,随后才回道,“自然是为国开拓疆土,为今上镇守一方了。”
玉成轻笑起来,慢慢饮了口茶水:“国公刚刚还说我,这不,自己也未曾坦诚相待啊。”
文国公靠在了那座椅之上,一只手把玩着手中的茶杯,另一只手扶着把手,低垂着眉,此刻倒没有继续再说下去了。
书房里安静了一会。
玉成静看着他脸色,半晌才说:“国公,我便直说了吧,世家的好日子,快要到头了!”
文国公手一抖,但还是稳住了茶水未溢出,他抬眉,扯了扯嘴角:“今日我到这来,倒没想到会听到如此之消息。”
玉成:“国公眼明心亮,即使我今日不提,国公之前也必然想过。”
“不瞒你说,老朽确实想过。只是,哎,这好日子过多了,谁想去过那些坏日子呢。”
“所以人必得提前筹谋,才不至于陡然遇灭顶之灾。”玉成的声音实在太过笃定,但白国公仍是不信。
他放下手中的杯子,只说一句:“他没这个手段。”
“他没有,还有其他那么多姓高的。”玉成轻飘飘回了一句。
“公子是收到什么信了吗?”文国公忍不住探道。
“自然是有,你也知道飞鸟阁是做什么的……”玉成说得非常坦荡,“世家、皇权,就是在天平线的两端,开国的皇帝扶持他的异性兄弟们,认为两端可保平衡。但如今看下来,平衡早已失去多年。国公想必非常清楚,玉家从来不想取而代之,我相信文家也未曾有过这个念头。既然我们不想,那被击穿就是指日可待之事。今日,朝堂不就已经开始有不同声音了吗?”
文国公只看着那人,神色严肃起来:“何颂林应当不足为惧,公子是担心他身后站的人?”
“身后站的人,以及那不愿意与世家为伍的一代代科考新人。”
文国公长呼一口气:“我明白了,公子想我如何做?”
“文家从来都和玉家在一条线上,国公放心,这一点我从未疑心过,但恐怕以后,还得更加互通有无才行。”
“放心,这也是我今日来之本意。”文国公立刻回道,这确实与他想法不谋而合。
玉成点点头,又倾身为他倒了些茶水,“从今以后,务必严加管教其行,嘱咐他多思慎行,切不可撞上了那一位的枪口上。”
“明白!”
“还有一事,”玉成突然又慢悠悠开口,“飞龙寺的玄启高僧,听闻国公年轻时候,曾有书信往来?”
“这,这确实啊。”国公一愣,不曾料到这人是怎么知道的,这又与他们今日的谈话有什么关系。
他今日约下棋的那人,便是玄启高僧。
而那书信,正是下棋那会,他派千机影进去搜出来的。
“高僧与我也有来往,偶尔会下下棋。”
“这么巧?”国公像是想到了什么,恍然大悟道,“不错不错,当年高僧是儒棋兄的好友,我也偶然一次拜访儒棋兄才认识的高僧,公子认识也很正常。”
“确实,”玉成仍是松松笑着,一双眼睛却片刻不离盯着国公那张脸,又说,“他们年轻时候关系不错,但好似因为什么吵了一架,再也不联系了,我那时太小,记不清楚事情,国公可知是什么事情吗?”
“这,我亦不知……”国公眯了眯眼,摇了摇头。
玉成仍试探着:“我依稀记得,跟什么图有关,国公当真一点印象都没有吗?”
这次再无任何犹豫,国公声音响亮回道:“确实不知。公子为何问我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