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的名字。”
十二岁那年,救了我的少年这样告诉我:“你可以这样称呼我。”
但事实上,我当时没有听清他所说的名字,因为我实在太累了,在跟着他前往他口中所谓的村庄时,我感觉自己被他牵着走了好久好久的路。
人类是容易丧失安全感的动物,纵使有他牵着我前进,也不能完全抹消我的不安,同时,不能视物后,恐慌、忐忑、茫然、还有脚下陌生而漫漫的长路好像都随着眼前漫无边际的黑暗而延长放大。
“……还没到吗?”
“这里是哪里?”
我总是这样重复地问他,一边根据自己视力外的感官去努力判断自己的处境。
他耐心而温和地安抚我,平直的声线很轻,听不出多大的起伏,但咬字清晰,一字一句落在耳边时,都像落花坠入流水般,自然又冷清,稍稍抚平了我紧绷的情绪。
可是人在未知的环境中,总是会忍不住往消极的一面想,就算他告诉我说我们正在穿过山间的小径,我也忍不住联想到以前听过的鬼故事,然后发挥充分的想象——在黑暗中,脚下布满沙石的土地踩起来仿佛变成了一张会突然扭曲踩空的血盆大口,随时准备吞噬我,那些窸窸窣窣作响的风,宛若无形之物的吐息拂过我的脸颊和凑近我动脉所在的脖颈,周围掠过我衣袖的草叶好像也化作了张牙舞爪缠绕着我的鬼手。
本能的恐惧在我的身体里疯狂地升腾碰撞,我竭力保持冷静,想要找个方法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于是,我尝试和牵着我的人聊天。
我告诉他自己是从京都来的,家中颇为富裕,若是之后家中的人找到了我,或是他能将我送回去的话,我一定会花重金感谢他的。
其实我个人是没有多少钱的,从小到大,除了那些可以对外展示我身为贵族一员的必要物质外(例如华美的十二单、遮面的绘扇、以及相应的饰品等),我不被允许拥有过多属于自己的财产。
但是,我的新身份能让我值钱,若我能平安回到京都,到时努力恳求他们的话,家中的人也许会看在斋宫的身份上花重金感谢我的救命恩人,当然,那笔钱对他们来说只是九牛一毛。
本意上,我这么说除了想得到更多的帮助和照顾外,也是希望他高兴的。
在我的认知里,没有人不爱钱,天皇爱钱,贵族爱钱,平民爱钱,奴隶也爱钱,在这一点上,人类是如此平等,平等地贪婪,但是,对于自己可能会获得一笔丰厚的赏金这件事,他却似乎没有因此多惊喜或高兴,反倒好奇地问我口中的京城在哪里。
我敢保证京城是我所在的土地上和时代中人类最繁荣的居住地,没有人会不知道它,因为地位最尊贵的天皇就住在那里,但是要我立马说出怎么去到那里,已经看不见的我也不知道。
我猜他大抵是住得偏僻,也不知道怎么送我回去,这让我一时间有些失落,感觉自己就像小时候玩捉迷藏迷路而陷入了无助的漩涡。
许是察觉到这一点,对方脚步一顿,也不多问了。
我从他掌心的大小猜测他是个和我年龄相仿的人,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都皮得像欠打的猴子一样,但他显然不是个话多且活泼的人,接下来既没有再安抚我的打算,也没有对我更多的好奇。
寡言与沉默仿佛就是这个少年的底色,眼前的黑暗无形中拉开了我们的距离,理所当然的疏离感存在于我们两个刚认识不久的陌生人之间。
我本来也不是太过活泼的性子,但是,为了让我们接下来的相处能够更亲近点,我轻车熟络地笑了起来,主动反过来问他:“你是一个人从家里出来玩的吗?”
闻言,他安静了一秒,喉咙里才发出短促的音节:“呃、嗯。”
那样的声音听上去莫名有些低,也有些闷闷的。
我却又问:“你怎么一个人来呢?这附近有山贼,很危险不是吗?”
他牵着我的指尖下意识蜷了蜷,像是一只被烫到舌头的猫,我能感觉到掌心传来他细微的轻挠,这一次,他安静得久了些,才生涩而晦然地开了口:“因为大家都不愿意和我玩……”
就此,好像被戳到了痛处一样,他的声音不再那么平静无波,反倒带着一种超出了我对他预估的年纪的忧郁和寂寥:“所以我才偷偷一个人跑出来的……”
“为什么大家都不和你玩呢?”我下意识这样追问,却很快就住了嘴。
但他非旦没有生气,竟还有问必答,脾气好得像是一只可以躺平任撸的小动物:“因为我以前做错了事,所以大家才不喜欢我。”
这话听起来并不委屈,就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细听竟还带着一点反省和歉意。
我敏锐地察觉到这不是一个能让他开心的话题,但是,我还是在顷刻间明晃晃地笑了起来,说:“那你如今有我了呀!”
他一顿,似乎停下脚步,偏头来看我了。
我也停下,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不禁在春日的山野中笑得花枝招展,双肩都抖得一颤一颤的:“你救了我,找到了我,还帮助了我,我就很喜欢你呀,如果是我的话,我就愿意和你玩,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对吗?”
即便我对他来说可能是个拖油瓶。
他不知道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并不能直观地捕捉到他的反应,但是,恰逢山间刮起了一阵迎面而来的风,我感觉到自己漆黑的长发在胡乱地往后飘,而他似乎也终于笑了:“……嗯。”
他的笑声很轻,不细听几乎无法察觉,但我看不见后听力敏锐了不少,不常笑的人若是笑起来的话就如同花朵绽开,他也不例外,纵使看不见,我也能捕捉到他的吐息因为升腾起的笑意而变得轻盈。
少年的声音就像滤去了雾气的水,在接下来的言语中呈现出明净而温软的质感:“你也是我偷偷逃出来后遇见的第一个人类……”
……逃?
这个字眼先是让我一愣。
……这家伙,该不会是离家出走的吧?
我为自己的猜想感到惆怅,心想若真是如此的话,他会愿意带我回家吗?
但是气氛好不容易好转,我自然不想在这时候自讨没趣,便假装没察觉出来,还反过来从自己的身上摸出了两块糖来。
那是我偷偷藏的,糖在这个时代是奢侈品中的奢侈品,就算贵族都不一定能天天吃到,但我小时尝过一次糖后就爱上了这玩意,所以总会趁宴席热闹时偷偷藏上一些,要不然的话,平时就算家中有糖,也基本没我的份。
本来我是想藏去野宫外苦修时解馋的,但是如今遇难了没个着落,相比茫茫黑暗的前路,我更愿意把它们分享给身边这个帮助了我的人。
当然,这也是有贿赂的意思在的。
我将其捧在手心上,像献宝一样递给他。
他好像没吃过,也没见过这玩意,所以一开始并没有接,还像懵懂的小孩子一样,茫然地问我:“这是什么?”
“不知道就对了。”我微微扬起头,狡黠地笑道:“这是糖,一种好东西,送给你。”
他依旧没有接过,我便示意他松开我的手,将其中一颗送进嘴里给他看。
半晌后,他从我的掌心里好奇且迟疑地接过了那颗糖,似乎也送进了嘴里,但他明显不会吃,一进嘴就用牙齿将其咬得咔咔作响的,像是一只无法区分食物软硬的幼兽。
我一愣,竟也在须臾间被他逗笑了。
他似乎不懂我在笑什么,落在我身上的目光只能保持一种呆呆的缄默。
我也没解释,而是又大方地给了他一颗,这次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吃,至少我是没听到那样像嚼骨头一样的声音了。
但是,下一秒,我却感觉到他的指尖试探般碰了碰我的手,相比一开始自然地交握,这一次他的五指都在颤抖,还带着火热的温度,好片刻才再次牵起了我的手。
与此同时,他用一种轻飘飘得不带一丝重量的声音说:“……有点甜,但是,不讨厌,我很喜欢。”
“你喜欢就好。”
我这样说,在春日温热的阳光中哼起了轻快的歌。
我们继续往前走。
在感觉我们之间的氛围因此缓和了许多后,我便继续笑,告诉了他自己的名字,并顺其自然地问道:“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们交错的脚步声重叠在一起,他先是一愣,就像终于被激活的木偶,好像也才慢半拍地意识到我们从相遇到走了一路都还没互相交换名字。
于是,他很快就告诉了我。
但是,如前面所说的,很遗憾的,我没能听清。
不久前哭泣的眼泪蒸发掉了我的大部分力气,精神上的折磨比我自己预料的更让我疲惫不堪,当好不容易放松下来时,我却开始急促而飞快地眨着自己的眼睫,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在加快,渐渐的,他正在一张一合的声音也变得模糊,我的耳边滤去了外界所有的嘈杂,只剩下血液鼓动的声音。
很显然,我产生了耳鸣,甚至脑袋也在一瞬间变成了空白一片,紧接着,双腿就是一软,我一个踉跄,整个人像石子坠湖般往下沉,直接摔倒在地,还拉着他一起滚下了旁边的斜坡草地。
天旋地转的感觉就此袭来。
我感觉到滚落的过程中有一双手在须臾间虚虚地抱住了我的身体,对方柔软的发丝在某一瞬好像掠过了我的眼睑,惊起了撞进春日里的小鹿。
下一秒,紧绷的神经断了弦,我的意识也断了片。
等到我再次听到声音时,已经是被背在背上的状态了。
我恍惚地眨了眨湿润的眼,感觉自己做了个可怕的噩梦。
在确认眼前依旧是一片黑暗后,我也不觉伤心了,同一时间,似乎察觉到我醒了,背着我的人微微偏过头来道:“太好了,你醒了……”
那样的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惊喜,稍稍拉回了我的意识。
“渴……”我说:“想喝水。”
“再等一下,我带你去河边。”他这么说,脚下加快了步伐。
期间,我的脸颊垂下,贴着少年单薄的肩。
他的骨架比我想象中来得更加纤瘦,甚至有些硌人,我趴在他的背上,感觉对方耷拉在脑后的发丝稍长,柔软地覆盖着纤细的后颈,当扫过我的鼻尖时,带来了细密的痒意。
对此,我微微张嘴,回应他的是一句带着哭腔的感谢:“谢谢你,没有抛下我……”
到底是害怕的,我梦到自己孤单一个人被抛弃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我在梦里不断地哭,不断地哭,那些护卫我却被盗贼杀死的人化作了怨鬼,伸出鲜血淋漓的手想要将我拉进地狱里偿命。
我以为自己即将在黑暗中孤独地死去。
但是,并没有,醒来时,他依旧在我的身边。
而他对此仅仅一愣,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托着我的双臂向上颠了颠,以防我滑下去。
颠簸的脚步让我下意识抱紧了他的双肩,我问他这次是在哪里了。
他小声地告诉我还在山上,但是快下山了,他已经背着我翻过了一座小山了。
闻言,我强忍住掉眼泪的冲动,感觉到周围入了夜,春天的晚风吹来,袭凉地吹动我们的发丝。
但这一次眼睛的酸涩不是因为害怕,相反,鬼使神差地,我不再像昏迷前那么恐惧,而是从这个身形纤瘦的少年人身上感到了几分安心。
心中泛起滚烫的热意,近距离中,我嗅到了来自他身上的冷冽的气息。
我翕合嘴角,道:“放我下来吧……”
他却说:“让我背着你吧,你很累不是吗?”
我没有否认,只是隔了几秒后问他:“……重吗?”
“还好,我天生力气大。”他的语调平淡得称得上乏味。
但我依旧说:“我可以把身上的衣服脱掉……”
十二单这种层层叠加的衣饰还是挺有重量的,我本意是想为他减轻负担,但他却说:“夜里寒凉,你还是穿着吧。”
“……嗯。”
我抿了抿嘴,乖乖地趴在他的肩头,小声地说:“对不起……”
末了,我又说:“谢谢你……”
“不用说这样的话……”他学着我白天的口吻,言语却相当单调:“我才要说对不起和谢谢你,如果不是我的话……”
话音到这,他及时住了嘴,许是怕这个话题又循环起来,扯也扯不清。
我也努力压抑住矫情的思绪,后知后觉才想起了昏迷前的每个细节。
“そ……”
我在某一刻轻轻咀嚼着这个字的发音,覆在他耳边,柔软地问他:“「素」,这是你的名字吗?”
当时我并没有听清他的名字,但隐约听到了这样的音节。
对此,我如此真诚地评价:“真好听。”
闻言,他一顿,便也放软了声音说:“喜欢的话,那你就这样称呼我吧。”
在交换了彼此的名字后,我被那个名为「素」的少年带到了一处河边。
入夜后的山间变得安静许多,潺潺的水流惊扰了春夜的鸟雀,也掩盖了我们靠近的脚步声。
素将我从背上放下来,让我在河边蹲下身去,用双手掬起一捧水小口小口地喝。
我低头垂眼,感觉自己的发丝随着动作而垂落在脸颊边,很快,就有微凉的指尖擦过我的侧脸,帮我将其撩至了耳后。
静谧的夜色中,远山卷着花香和雾气而来,多雨的季节,山里到处都是氤氲的水汽。
细风拂过烟波。
河边的绿叶残花洋洋洒洒地落,虚虚地浮在流动的绿水之上,像斑驳的远舟。
解完渴后,我顺带洗了把脸。
当冷凉的水珠顺着我的脸庞滴落时,我感觉到浸了水的眼睛又是一阵刺痛。
察觉到这一点,素略带迟疑地问我:“……眼睛还很痛吗?”
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沉默得像一只被雨淋湿的小狗。
不多时,我就听到了“嘶啦”一声响,像是衣物被强行扯开的声音。
与此同时,一截轻纱质地的布料被他轻轻缠在了我紧闭的眼睛上。
我抬起一只手,若有所感地抚上了眼睛上缠着的东西,那触感并不粗糙硬挺,甚至是上好的柔软材质,比我摸过的任何衣料都来得舒服,但这还不是重点,因为我惊讶地发现它一定程度上缓解了我眼球的刺痛感。
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素却只是说:“这样可能会好受点……”
虽然不懂这是什么原理,但这也不是目前应该关注的重点,我和他坐在河边的草地上休息,我问他离村子还有多远,今晚要怎么过夜。
谈及这个话题,他诡异地沉默了好久。
久到我都快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了,久到我都忍不住唤起他的名字了,他才用一种像是做了错事一般的口吻,低迷地同我说:“对不起,我其实对这里也不太熟悉……我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村子。”
我却没有很惊讶,而是笑着说:“所以你是迷路了吗?”
“不是……”这样晦涩的否定不再隐瞒,在须臾间带来了少年人难得的不知所措:“我是骗你的,对不起……我不是住在这附近的村民,只是我当时看你的样子好像很害怕,才那样说的……”
言毕,他好像在我的身旁微微动了动身体。
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却感觉到了某种失落且无声的触碰轻轻勾住了我的手指。
“对不起……”两人的小拇指虚虚地勾在了一起,他的声音却越来越轻,像是怕惊扰什么似的,带着独属于他的忧思与沉闷,寂静得不像一般的孩子:“请你不要讨厌我……”
但是,我并没有打算斥责他,相反,我还笑了起来,说:“你可真是聪明又狡猾,不过没关系的,我不怪你。”
我反过来握住他的手,就像他白天那样笼着我的一样,我捧住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和他说:“你本来是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但正因为你骗了我,我们现在才变成了两个人,两个人不孤单,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不是吗?”
我又重复强调了这句话一次。
他对此好像受到了某种惊惶的触动,而我在顷刻间顺着力道抱住了他。
我明明只是抱住了他,却能感觉到他穿得相当单薄,也能触碰到他裸露在外的手脚是多么的冷凉。
为此,像是要给予他足以融化的温度一样,我将脸颊近乎温顺地埋在了他的颈窝中,也是在那一瞬,我决定化作一朵在他怀里绽放的花,任由他心跳如鼓、呼吸微停,最终也在春夜里呆呆地回抱住了我。
“我会保护你的……”
那一刻,我听到他空白的声音在说。
如愿得到了他这样的回答后,我忍不住晃开了一个开心而满足的笑。
对此,莫名的,他看着我,又轻声重复了一遍:“我一定会保护你的……”
那一夜,我们仅仅相拥在一起取暖,但是少年冷冽的气息覆在我发丝缭乱的耳边,却意外充斥着羞赧、紧张和难为情,还有一种小心翼翼的谨慎和郑重。
——难得符合人类应有的青涩和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