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记一

    做人不能乱发誓。

    否则会被天打雷劈。

    我深有体会时,已经因此命丧黄泉。

    在我身为人类的短短十几年,我因为年少时发过的一个誓而一生都在饱受折磨。

    言语向来具有某种无形的力量,但我当时并不知道自己说出的短短一句话会在潜意识里影响我很久很久,久到我自己都不知道它何时已经变成了一个扭曲的诅咒。

    常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但在我出生的年代,妖鬼咒怨是习以为常的话题,小到京都郊外哪家平民丢了鸡是被狐妖所吃,大到京都城内某家贵卿公女被怨鬼附了身,这些都是贵族眷属聚在一起打发时间的饭后闲谈。

    他们谈论这种事时总是抱有一种三分恐惧七分轻蔑的态度,好像离自己很远。

    被圈在京都里养尊处优的皇戚贵胄大多不常出远门,天皇向下设置的阴阳寮专门培养了能驱鬼除魔的阴阳师保护他们的安全,让他们能一直保持着事不关己的笑容与世隔绝,继续在自己金碧辉煌的宫殿里哀春伤秋、吟诗作赋,当然,京都的大人们永远更关心朝中的政事和子女的婚嫁。

    十二岁之前,我也属于他们之中的一员。

    我出生贵族,家族在京都里的地位处于能与皇室挂钩的高度,所以我十二岁之前都被好好养在府宅里,基本上没遇到过什么危险,更别说妖魔鬼怪了。

    虽然常有人说这是个人鬼共生的时代,后世又称之为平安京,但和大多贵族女眷一样,妖鬼之于我来说本来只是遥不可及的传言,甚至可以说是流言故事或平淡的生活偶尔过腻了就听来解闷的调节剂。

    或许对我们来说,只有在自己或家中谁人生病时才会觉得妖鬼在接近——这个时代,人们忌讳疾病,认为一切病痛都是污秽诅咒所致,每当谁谁谁生病,都会请德高望重的高僧或阴阳师来念经颂佛以驱邪灵。

    我的母亲就曾被这样对待过。

    因为她患有严重的癔症,总是神志不清,胡言乱语,还爱蓬头垢面到处乱跑,给家族丢尽了脸,所以,从我有记忆起她就被关在了家中的偏院里,平日无事不许人探视,就连我也没见过她几面,大家都说她可能会永远关在里面了。

    下人们经常这样私下议论,丝毫不避忌身为她女儿的我。

    因为他们认为我母亲的疯癫是我招致而来的。

    我母亲是京都里数一数二的美人,她的出生没给家里带来什么大福大祸,一路平平安安长大到十六岁,家中欣喜于她的貌美,本打算将她送进宫中当女御以筑固家族的地位,但却在神不知鬼不觉中被打乱了计划。

    那个时候平安京盛行走婚制,有情的男女夜间在女方家行事,而后男方离去,就算有了孩子,也可以放在女方家抚养长大。

    我的母亲突然被发现有了孩子的时候,全家都是一个晴天霹雳。

    那时她的腹部已经拱得半高,平日里遮在层层叠叠的衣物下还能掩饰一二,但打掉的话就会有生命之忧。

    她不愿失去这个孩子,可就算问她对方是谁,我的母亲也只是流着泪,死活都不愿说。

    这般悖逆之举理所当然让家中怀疑与她私通的对象是登不上台面的粗鄙之人,也许还是他们十分瞧不上的平民。

    虽不致于将我可怜的母亲逐出家门自生自灭,但随之而来的失望与冷落却是必不可少的。

    在她辛苦怀胎十月后,我在一个樱花漫天的春天里不受祝福地被生了下来。

    那一天,请来颂经助产的和尚寥寥几人,我的母亲在火烛中声嘶力竭,苦苦挣扎,终于在昏死过去前才将我诞下。

    据说,我母亲在那一次醒来后就疯了。

    大家都认为她得了病,患了严重的癔症,他们还怀疑当年她生产时家中请来驱邪的僧人少,让什么上了她的身,或者,就是我这个不受待见的私生女给她招来了邪秽。

    这些我都是偷听嘴碎的下人们说的。

    许是如此,她也从来都没关心过我一句。

    从小到大,我都很少正面见到我的母亲,十几年下来,我的母亲从没有说过要见我这个女儿,也没有提起过我一句,更没有主动来见过我一次,明明当年不管怎样都要将我生下来。

    相比我那受到冷落与囚禁的母亲,我其实过得不比她好多少。

    虽然对外我也是贵族家的女眷,但我知道家中乃至下人都瞧不起我。

    狗咬人都还看主人,我的母亲以前是那样的形象,大家看碟下菜,时常在背后对我指指点点,还经常偷偷给我使绊子。

    但应该说我和家中任何人的关系都算不上好,将我养大的姨母也不怎么喜欢我。

    除了我母亲的原因外,她自己就有一儿一女。

    儿子是个出生时差点夭折的病痨,快二十岁了还躺在床上,连门都出不得,理所当然的,大家怕被他传染,他受不得待见,今后的继承权大抵也与他无关。

    倒是姨母的女儿,是个健康的女孩。

    姨母的宠爱自然都给了我那位姐姐,家中也有意培养她,想延续我母亲当年被打破的命运,将她送进宫中当女御。

    但是,我的姐姐和姨母一样生得平平无奇,就算有意搓合,宫中那位大人也对她无意。

    我十二岁的春天,天皇驾崩,底下那位大人即了位。

    每到这个时候,就要为伊势斋宫选新任的斋宫前往那里组织祭祀。

    所谓的伊势斋宫,即是皇室中人侍奉祭祀天照大神的地方,斋宫则相当于天照大神的传话人,是天照大神与人间的桥梁。

    这个神圣又高尚的新身份就这么光荣地落在了我身上。

    伊势斋宫建在远离京都的三重县,去那里意味着要离开家,离开京都,直至新君换代或是双亲一方死亡才可回京,是个清贫的苦差事,可能有时到老死才能卸任,所以这个身份虽说高大上,但往往是选皇室中不受宠的母亲的女儿去担任的。

    虽说我算不上皇女,但家族与皇族挂钩,我们这一代符合斋宫的年轻女孩少之又少,家中不舍让我那位有中宫之命的姐姐去,便将我过继到姨母名下,名正言顺让我被卜定为斋宫。

    我没有选择的权利。

    从小到大看人脸色行色,乖巧顺从早已成为了我待人接物的面具,就算再不愿意,我也得摆出沐浴恩泽的表情。

    确认为斋宫的第一年,我被匆匆接进相关的地方学习占卜祭祀的知识。

    那本是我无缘接触的事物,很显然,我也没有多少天赋,一开始连简单的画符都画不好,甚至看不见他们口中所说的灵力或妖怪。

    但是赶鸭子上架,不行也得行,至少祭祀之类的礼乐仪态我是不能不会的。

    在临时抱了佛脚后,教导我的神官告诉我,在前往伊势正式就任斋宫前,我还需要到宫城外的野宫里闭关,斋戒净身三年。

    这样的戒规放在一个十二岁的人类身上,无疑枯燥又难捱。

    这个年纪的男孩女孩往往都正是最活泼好动的时候,我也不例外,但我却只能咬牙压抑自己的本性,在远离京城的郊外苦苦熬过那三年的苦修。

    十五岁那年,我回京,进行正式册封斋宫的祓禊仪式。

    我仍记得那一天是个樱花盛开的春日,我早早就被人换上了端庄的十二单。

    斋宫的形象比较讲究,与神社的巫女不同,其服饰并非常见的白衣裶袴,而是在繁复的十二单上再套上一层小忌衣。

    一大早的,我漆黑的长发就被打理成了披肩的御垂发,祭司们将我当成人偶,有序地在我的发间缀上金制的簪,为我描眉点唇,一层一层披上华美的衣物。

    当我终于在祓禊仪式上的太阳下安静地低眉垂首时,有缭乱浅薄的纱线从鬓边两侧垂下,迷乱了我的视线。

    那位居于人上的大人逆着阳光低身,亲自将梳篦别进我的漆黑的额发里,他温声嘱咐我请勿回京,也切勿爱上任何男人。

    我答应了,还发了誓,说自己在就任斋宫期间绝不会动男女情念。

    神职者必须以处子之身全心全意侍奉神明,斩断凡尘杂念,不可动情爱。

    苦修三年,我一直是被这样教导的。

    但事实证明,有些flag不能立得太早。

    我后来,确实爱上了一个人……不,不能说是人,确切来说是神,那正是一切根源的所在。

    跨物种的爱恋向来没有好结果,我一开始还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

    因为我初遇他时,并不知道他是所谓的神明。

    他是以人类的身份出现在我的身边的。

    我依旧清晰地记得,那一天,是个花香缭绕的春日。

    十二岁的我在从京城前往野郊外清修的路上遇到了盗贼。

    他们抢掠我们的车队,破坏了我的轿撵。

    就算护卫我的人搬出斋宫之名也无法威慑住那群不敬神佛的流冦。

    不巧的是,我的眼睛还畏光受了伤,不能视物,既跑不了,也无法向他人求救,只能蜷缩在晃荡的轿撵中听着外面兵荒马乱的缠斗。

    隐约间,天空上似乎还响起了我最害怕的雷声。

    很快,黏稠的血腥气弥漫而来,眼球的刺痛感不减,黑暗的世界却逐渐安静了下来。

    在这之中,我听到了一阵缓慢靠近的脚步声,我试着唤了一下认识的人的名字,但没有人回答我,我不知道他们是扔下轿撵抛下我跑了,还是已经在和盗贼的战斗中死了。

    不多时,我就感觉到轿撵的御帘被微微掀起,有衣物窸窸窣窣的动静在响,伴随着来者探入其中的手和声音:“已经没事了,你还好吗?”

    那是陌生而青涩的声线。

    粼粼的,像是温和的水流一般,属于少年人的声音,在春日里撞击出平静而清冽的质感。

    对此,我一愣,微微仰头,在黑暗中,寻着声音的方向望去。

    我茫然而迟疑地问:“……是谁?”

    “……你是谁?”

    对方一顿,安静了一会,才用一种近乎温顺的口吻道:“我是人类,就住在附近的村落里,你的眼睛受伤了吗?”

    ……现在想来,哪有人会在初次见面时特地强调自己是人类的呢?

    但当时我吓得不轻,脑袋空白,无暇关心其它,也没去细想太多,只是在将信将疑他不会伤害我后,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在黑暗中摸索着搭上了他伸来的掌心。

    温热的体温。

    瘦削的指节。

    还有经过他身旁的、宛若能刮走所有晦涩与忧郁的清风。

    不能视物后,其他的感官被放大。

    颤颤巍巍的我被他牵引着从轿中走出来,仿佛因此融入春日明媚的阳光中一般,扑面而来的不再是可怕的血腥气,而是缭绕的花香。

    这让我不禁想起我的眼睛在受伤前看到的景色,很快,我就回想起自己脚下是一片满目的爬地菊遍布的山坡。

    耷拉而下的绿叶亲吻着我仰面偏头的脸,温暖的春风拂面而来,山间的树影都在窸窸窣窣的鸟鸣中如浪般翻涌了起来。

    纤细的枝条盘踞在下。

    花香在鼻尖萦绕。

    不远处,波光荡漾的河面上被绿意的浮色点缀,春天的影子斑驳而纷扰,有睡蝴蝶倒映在绿水之上,一片澈蓝的梦境被风晃起的涟漪搅碎。

    我尽量在脑海中还原失明前看到的光景,其中,有一个看不清模样的人影随着走动的脚步和花开的声音渐渐闯进了我的想象中。

    春日,阳光,爬地菊。

    少年身形的人。

    我一时愣了神,惊骇之余所有的喧嚣和嘈杂仿佛都开始远去。

    等到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的时候,我才怯怯地问他我的护卫如何了。

    回答我的是他的沉默。

    我在这样的缄默中得到了答案。

    片刻后,他抬手,微凉的指尖从我的眼角和脸颊轻轻掠过,泛起一种酥麻的痒意,我在黑暗中惊惶地颤动眼睫,当滚烫的泪珠落在我们交握的手心上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好像哭了。

    但是,他却耐心地为我拭去了所有的眼泪,还略带愧疚地向我道歉:“对不起,要是我能来得更早一些……”

    闻言,我一边落泪,一边呆呆地摇了摇头。

    独自一人的郊外,受伤的眼睛失去光明,连走向哪里都不知道的我……如今他就是这样的我的救命稻草,我又哪敢有苛责或怪罪他的意思呢?

    于是,我反过来安慰他:“为什么要道歉呢?这明明不是你的错……”

    在那片令人忐忑的黑暗中,我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甚至可以说是依凭本能地攀附在他身上,像一朵死死缠绕着他的花枝,在他算得上单薄的怀中垂下了头颅,啜泣道:“这不是你的错……就算你赶上了,说不定也会受伤,甚至因此丧命……这不是我想看到的……谢谢你救了我……谢谢你找到了我……至少,你救了我……”

    ……我觉得这定是个温柔且善良的人。

    对待我这样一个陌生人还能心怀愧意……

    这样的判断也让我很大程度上获得了某种不可言说的勇气。

    我在某一刻抬起头望向他,就算刺痛的眼睛因为哭泣而变得灼热,就算眼前依旧是一片漆黑,映不出少年的身形和样貌,我也依旧满怀希望地请求他:“带我离开这里吧……”

    “求求你……”

    “带我走吧……”

    我微微歪头,感觉柔软的鬓发掠过了自己的脸颊。

    与此同时,我放轻呼吸,仰面的脸迎着温热的阳光,发出了近乎诱哄的声音:“让我跟在你身边吧,让我和你在一起……”

    “……好吗?”

    “……”

    伴随着我的话音落下,在我们之间蔓开的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但是,最终,回应我的是他这样空白的回答:“……好。”

    轻轻的,像是风绕过耳际一般,带来少年温热而小心翼翼的吐息。

    我轻轻地笑了起来,就那样同那个陌生的少年一起踏进了春日的花海中,他安静得像是日光中振翅的睡蝴蝶,没有再同我说多余的话,只是拨开了柔软的花枝,牵着我不停走,不停地往前走,好像将一切都抛在了身后。

    恍惚间,我嗅到了樱花的香气。

    我没忍住动了动指尖。

    许是以为我不安,他稍稍攥紧了我的手,像在以此给予我安心的力量与宽慰般,将我颤动的指尖都笼进了他温热的掌心里。

    那一刻,我的心中好像刮起了一阵暴烈的狂风。

    那一年,我才十二岁。

    三年后,十五岁的我已经完成苦修,踏上了前往伊势斋宫赴任的路途。

    当我再次途经当年遇难的那片山野时,我不禁撩开轿帘,偷偷地看了一眼外边的景色。

    如我所想的,一片明媚的花海映入眼帘。

    不知为何,那一瞬,我突然想起了自己在祓禊仪式上许下的誓言。

    事实上,会那样发誓,不仅仅是因为那位大人的嘱托,还因为祓禊仪式前,一个没有依据的预言如狂风暴雨般,袭卷了整座京城——

    ——侍奉天照大神的伊势斋宫会爱上万恶不赦的罪神。

    预言如是说。

    这个荒诞的预言出自宫中,却寻不到具体是谁所说。

    流言是可怕的瘟疫,一时间,有关于我的流言蜚语在京城里掀起惊涛骇浪。

    但仅凭一句没有实证的预言就想断我的罪,简直是无稽之谈。

    我曾经这样想,也不介意用一句誓言去粉饰流言。

    然而,我那时还不知道,怀疑的种子已经在一些人的心里种下,只等在未来开出一朵糜烂的恶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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