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宫,从殿外到殿内,一篇寂静,只有从远处传来的风声,轻轻拂过高耸的窗棂。
唐婳和扶苏踏进殿内,一阵暖风迎着脸颊拂过,石珊华张开双臂扑到扶苏怀中,像一只毛茸茸的小鸟飞入巢穴。
“扶苏哥哥!”
扶苏怀中,石珊华歪头依赖地蹭了蹭扶苏胸前的毛领,扶苏安抚地拍了拍石珊华的后背,石珊华才笑意盈盈地抬头。
唐婳和邵丽福向皇后行礼,石珊华拨开扶苏,看到邵丽福手上的食盒,笑意顿了顿,随后笑得更灿烂:“邵翁带了什么好吃的!”
还没等人回答,石珊华自顾自略过扶苏身后的邵丽福,她似乎被眼前人腰间佩戴的短刀吸引。
这把短刀通身漆黑,泛着幽蓝光芒,刀鞘上镶嵌着一颗祖母绿宝石,华光闪烁。
石珊华双眼放光,快速拔出短刀,一泓寒光闪过。
众人愣住,没料到石珊华会突然拔出扶苏的佩刀耍玩,唐婳忽地感到心惊肉跳,忍不住上前:“小心。”
身旁残影掠过,扶苏猛地向前一步,左手闪电般扣住石珊华的手腕,右手顺势上推,短刀脱手向上。
扶苏松开石珊华手腕,稳稳托住落下的短刀,刀刃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咔哒一声,刀刃已送回刀鞘。
石珊华呆住,扶苏沉默着,他的眉头微微皱起,眼神闪烁不定,似乎有话要说。
石珊华低头扭了扭刚刚被扣住的手腕,眼中浮现出泪意。豆大的泪珠啪哒啪掉落,她忍住抽噎的嘴角。
此刻,安静的大殿上只有微微抽泣声。
唐婳上前拉开石珊华,顺势扶着她在大殿坐下,轻轻按揉着她的手腕,微微抬头留意扶苏的动静。
似乎是收到唐婳的眼神示意,扶苏缓了缓脸色:“华儿,天师赐药,孤方才派人送药,你可有乖乖喝药?”
石珊华委屈地抬头,声音闷闷的:“喝了。”说完,石珊华缩在唐婳怀中,微微颤抖。
唐婳诧异地安抚着石珊华,她没有想到石珊华喝得那么干脆,原以为她与扶苏要好话哄劝一番。
扶苏从怀中掏出一方四四方方的油纸包:“上郡新开了一家糕点铺,这是他家的莲子糖,快来尝尝。”
石珊华果然抬起头来,一阵风一般跑到扶苏跟前。
唐婳的目光在大殿中缓缓搜寻,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就像那晚被丢入火盆的木盒一样,她找不到那碗药,也闻不到一丝异味。
略一思索,唐婳看向殿外,扬声道:“于姑姑呢?公子忘了吩咐于姑姑,那喝剩的汤碗还得遣人送回青炉房,张天师给的药方效果如何还不知道,万一皇后娘娘身体不适,也好留些残汤以便查验。”
扶苏听了,微微点头,接着,殿外闪过一道人影,随后,他似乎又想到什么,吩咐:“邵丽福,你派人将长乐宫的汤碗送回青炉房。”
邵丽福称诺,将手上食盒递给一旁的小太监,亲自去找长乐宫的于姑姑查看。
唐婳的目光游移到眼前的石珊华,微微审视着。
一包莲子糖,石珊华不住地往嘴里塞,腮帮子塞得鼓鼓,嘴唇微微颤抖着,似乎没有听到扶苏的吩咐。
唐婳的目光只在石珊华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后便游移到别处,火盆中燃烧的火焰微微起伏着,犹如她的心绪,飘忽不定。
终于,仿佛下定决心般,唐婳向殿外的小太监招手。
“把那碗药端上来吧。”
唐婳特意叮嘱:“先给我,我来试试烫不烫。”说着,余光留意着石珊华的反应。
果然,石珊华捏紧了油纸包,“哇”的一声把嘴里的糖都吐了出来。
“我不喝,我不喝!于姑姑,于姑姑!快告诉他们我喝过了,我喝过了!”
尖叫声划破安静的大殿,石珊华惊恐地瞪大眼睛,拔足往殿外冲。
扶苏早有预料,驾轻就熟地抓住石珊华的手腕,面上严肃,语气却是放软了:“华儿,不要乱跑。”
石珊华挣扎着,喘着粗气:“于姑姑!于姑姑!”
殿外响起匆匆脚步声,于姑姑捧着食盒快步走向拉扯的扶苏与石珊华。
看到于姑姑,仿佛有了主心骨,石珊华安静下来,拽着扶苏揭开食盒,指着那残留浅浅一层汤底的白玉碗,笑出眼泪。
“扶苏哥哥,我喝完了,你要相信我!”
扶苏低头望着状若癫狂的石珊华,眼中闪过一丝沉痛,心上好像压着一块石头,他扫了一眼空碗,摆摆手,于姑姑顺势退下。
唐婳看得分明,异样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还未等她细想,石珊华猛地转头,视线越过唐婳落在她面前的食盒上。
只是浅浅扫了一眼,石珊华转头拉着扶苏的手摇摆着,偏头撒着娇。
“扶苏哥哥,我喝完了,把那碗药撤下去吧,好不好,好不好?”
扶苏宠溺一笑,安抚地扶着石珊华坐下,石珊华开始讲长乐宫的趣事,两人似乎都不再留意唐婳面前的食盒。
唐婳仔细打量着石珊华,还是似痴非痴的样子,忽地,脑海中浮现出张半仙药方上的那句话:
“无谓嗔痴,自在人心。”
灵光一现,唐婳顿悟,也许根本没有什么治疗痴症的药方。
如果局中的两人都不想改变,那在局外的人即使给了药方,也不过是石沉大海,激不起一点水花。
耳边传来欢快的笑声,唐婳收回目光,低下头看到自己的影子,孤单地映在冰凉的大理石地板上,像极了此刻的自己,做了许多无用功,且无人问津。
咽下心底的苦涩,唐婳故作轻松地端出那碗药,此刻,她急需做点什么转移注意力。
双唇贴近尚有余温的白玉碗,耳边传来一声娇喝:
“等等!”
石珊华惊骇地瞪着唐婳手中的药碗,脸色苍白,嘴唇张了张,然后受惊似地迅速低下头。
这是今晚石珊华与唐婳说的第一句话,但似乎只是一句受惊的呓语。
疑惑间,石珊华举起手中的油纸包,摊开的油纸包里卧着三块小巧的莲子糖,她朝唐婳眨了眨眼睛。
“喝药苦,吃这个。”
话音刚落,唐婳心头一颤,歉然地低头,地上的影子好像都镀上了一层暖光,心中的苦涩渐渐褪去了。
释然抬头,与石珊华目光交汇,唐婳咧嘴一笑。
“不用了,留给华儿,我不怕苦。”
唐婳举起碗,颇为豪壮地准备一口闷,谁料,眼前拂过一道风。
眨眼间,石珊华冲到唐婳面前,猛地一挥手,唐婳手中的碗啪地一声摔在地上,碎片四溅,温热的药汁溅在两人裙角。
“不要喝,会死的!”
“你没事吧?”
异口同声地,两道声音响起,唐婳被一股轻柔的力道带离了地上的碎屑残汤,扶苏微微皱着眉,上上下下打量着唐婳。
唐婳愣愣地盯着扶苏头顶突然冒出的数值,60、59、58......像急速下降的电梯,数字猛然降到40。
冷冷扫了一眼地上的汤药,扶苏呼吸一滞,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刹那后归于平静,面向石珊华。
“华儿,你说什么?”
石珊华定在了原地,扶苏的眼睛注视着她,眼神专注,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丝审视和压迫。
她低下头试图避开他的视线,却发现无论她抬头与否,都能感受到那股逐渐锐利的视线,像小山一样逐渐压下来。
唐婳的心很乱,纷乱的思绪在汤药有毒和急剧下降的好感值之间徘徊,没有一刻比此刻更加煎熬。
殿中鸦雀无声,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突然,唐婳感到扶苏搭在她胳膊上的手微微用力,扶苏长舒一口气,轻启双唇:
“邵丽福,宣张医官,再端一碗药来。”
石珊华猛地抬头,乞求地望着扶苏,扶苏沉默着移开目光。
邵丽福侯在殿外,大殿上的动静他听了个八九不离十。此刻,他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先遣人去请太医,只是这碗药却让他犯了难:
皆因为扶苏没说是哪一碗药。
邵丽福有心准备多端一碗汤药,却听得扶苏在殿中问话。
“是一碗还是两碗?你说呢,邵丽福?”
邵丽福麻利地走进殿内,扶苏面向邵丽福,平静的眼神却是打量着石珊华。
心中的大山终于是落下了,石珊华捂着耳朵,脸色痛苦地瘫坐在地上,嘴里念念有词:
“速孕汤,速孕汤,喝了都得死......”
石珊华声音很低,但足够让殿上的人听到。
讳疾忌医,心里害怕什么,什么便是药方。
起初,唐婳怀疑石珊华没有喝药,因此拿自己的避子汤去试,现在,唐婳知道了,石珊华害怕的是所谓的“速孕汤”。
唐婳不解地望去,少女痛苦地蹲坐着,紧紧反抱着自己,好像小小的胚胎蜷缩在子宫里。
仿佛被闪电击中一般,唐婳浑身颤抖,喉咙像堵住一般干涩,最终极度困难地蹦出一句话:“一碗,只有一碗,是我的......”
“避子汤”三个字还没说出口,却被扶苏打断:“邵丽福,听到了吗,就一碗,给唐贵人,还不去!”
扶苏拔高了音量,邵丽福从来没有见过扶苏如此疾言厉色,他骇然转身,吩咐跟随的小太监去青炉房端避子汤,顺便遣人去请宋玉。
匆匆的脚步声消失在殿外,石珊华抬起头又低下头,惊惧地往后退了退。
气血上涌,唐婳激动地反握着扶苏的手,她愤怒地直视着扶苏。
为什么,为什么试探还没结束,到底什么样的结果才是公子扶苏想要的!
被怒视着,扶苏眼神微暗,他的嘴唇张了张,终是没有说一句话。
随着手上的力道在加大,扶苏坚定地回望唐婳,他的瞳孔清晰地映照着对方眸中跳动的火焰。
分不清是谁的火焰点燃了谁的情绪,扶苏感到沐浴在一片暖洋洋的火海中,他哑然一笑,转头定定站着。
唐婳欲哭无泪,纵使有太多的疑问,她也很想结束这一场闹剧。
这场闹剧是她起的头,可是似乎不由得她说结束。
扶苏就站在殿中,对周遭置若罔闻,山中落雪一般冷冽,而石珊华瘫坐在地上,蜷缩着喃喃自语。
一个个好像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幸好这时于姑姑去而复返,跪在殿外,高声道:
“请公子恕罪,一切都是老奴的错!”
闻言,扶苏拉着唐婳施施然坐下,坐落间,敛尽眼中翻涌的戾气。
于姑姑出现得正是时候,乍然欣喜,唐婳顾不上留意扶苏的神情。
“于姑姑,快进来扶皇后娘娘安坐。”
说完,唐婳这才小心翼翼地看了扶苏一眼,扶苏似是有所触动,朝着殿外微微颔首。
“进来吧。”
于姑姑感激地叩首,待三人重新坐定,唐婳暗暗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