兮月在铁栏前停下脚步。
“司应姝。”她唤。
那身影不动。
“司应姝!”黑甲卫厉声呵斥。
那身影抖了下,手撑着地,慢慢挪着转过身来。
只有面容兮月稍稍熟悉些。
身形神情已与她记忆里的全然不同。
司应姝慢慢慢慢睁开了眼,那双眼,与她满身血污截然不同,纯然似初生。
让兮月不禁脱口而出:“姐姐?”
又立刻反应过来,后退一步,皱眉。
司应姝似乎看不清,眯着眼好一会儿才认出眼前,却已应她一声,“阿月。”
兮月皱眉,“你……”
司应姝看着她笑起来,很天真很纯净的笑,“阿月,你来看我了阿月,我以为你不会来呢。”
兮月眼神愈加防备。
司应姝笑着笑着,流下泪来,“我还以为,我再没有机会,跟你说一句对不起了。”
“阿月,是姐姐的错,姐姐伤害了你,姐姐已经后悔了,每天每天都在后悔,不求你原谅,我只想在走之前告诉你一声。”
说着说着,她的眼神渐渐恍惚,突然间,她狠狠拿手里的什么东西划了一下自己,白色囚衣上又添一道血渍,缓缓向外渗。
兮月惊了一下。
随而眉头紧皱,神色沉重。
问一旁狱卒:“她这样多久了?”
狱卒回忆:“回娘子,她这样有大半年了,总是说着后悔啊不应该啊之类的话,神志也不怎么清楚,就像这样,突然就拿什么东西划自己,绑起来就发疯。”
兮月:“她手里是什么?”
司应姝听见,慌忙将手背到身后。
狱卒:“碎石子,都是从石砖缝里抠出来的。”
兮月目光看向四周墙壁,整个监牢由厚厚的石块堆砌而成,中间粘土相连,日积月累之下,难免会有细小的裂纹。
“阿月。”
兮月眼神回到她身上,看见她神情怯怯的。
“阿月,你别生气,一点儿都不痛,真的。我不知道为什么每日的刑罚忽然就没有了,我也是没办法。”
她委屈地哭起来。
“不痛的话,我总是忘记我自己,变得好陌生,好可怕。”
兮月移开眼睛,眸中痛色一闪而过。
声音有些哑,“那你现在能告诉我,之前,是为什么吗?为什么要妒嫉,要处心积虑害我的孩子。”
司应姝握着石子的那只手在流血,她却握得更紧。
睁着大大的眼睛,干干净净,泪让它更加晶莹。
她小心翼翼,迫不及待地开口,像是怕她继续追究。
神情哀伤,“一开始,父亲总催我,要利用你获得陛下的恩宠,再除掉你,我不理会,后来言辞越来越激烈,说哥哥又立了什么战功,我却在宫中一点儿用都没有。还有皇后……”
司应姝歪头,苦笑一声,“她好像什么都知道,知道我父亲对我的态度,知道你与陛下越来越好,与我一起的时间便越来越少,知道我的挣扎,我内心的阴暗,还有……知道你有孕。”
兮月攥紧了手。
“也确实,你有孕之后身体总是不适,我见到你的时候更少了,皇后光明正大在各种小事儿上给我使绊子,父亲……父亲知道你有孕,疯了一般,甚至说,若我不动手,他便动手。”
她眼神又在恍惚,勾起淡淡一抹狰狞的笑,语气却同先前一样,只是轻了许多。
“那可知道?那一刻,我觉得轻松。
你看,都在逼我害你,我承受那么多,凭什么你能安安稳稳地与陛下日日甜蜜,丝毫不关心,也丝毫察觉不到我的处境。”
兮月轻声,配合着她的语调:“姐姐,你为什么不说呢?”
司应姝望过来的眼神又恢复清澈,疑惑也显得单纯:“说了,你不会告诉陛下,不会自此与我不来往吗?”
兮月很坚定地摇摇头。
司应姝看着她,嘴唇颤颤张开,“真……真的吗?”
兮月:“真的,我会与你一同想办法,无论是你父亲,还是皇后。”
司应姝脑中轰然,整个人剧烈一抖。
骤然泪如雨下,拖着自己,爬到铁栏杆前,死死抓住,撑起自己。
兮月接着道,幽幽的,缓缓的,“我那时,不是不想去找你,是你给我下了药,我身子越来越不好受,出不了门了。可是姐姐,你也没去寻我啊。”
司应姝下身没什么力气,站起来,大半个身子都靠着铁栏杆,脸也蹭上,泪糊着铁锈粘在脸上,也丝毫不觉。
嘶哑出声,“阿月,阿月,我想的,我想的,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可是我不敢,我不敢啊。”
兮月垂眸,似悲悯,“姐姐,你父亲要带你回边关了,我最后来,是来送送你。”
司应姝闻言使劲儿摇头,“不要,我不要去,阿月,我不想去了,不想去了,真的……”
兮月抬眼,看着她,像透过时光,在看初见时,“姐姐说过,最想在沙场带兵打仗,宫里总不开心,我就放你走。以后,你的墓有你父亲、你哥哥,有司家后代替你扫,你放心。”
“不要,不要……”司应姝哭得声嘶力竭,“阿月,你别这样,你留下我好不好,我知错了,我的命赔给你的皇儿了,你留下我好不好……”
兮月转身,昂首挺胸地走出去。
身后门重重合上。
像去岁,她趴在地上时,血流不止,那一扇重重合上的殿门。
毅然,决绝。
眼角,一滴清泪滑下。
眸中,入骨的哀凄。
没走出几步,就见陛下。
她的陛下,一身明黄,在这样暗色与血腥的诏狱中,如天神一般。
昂首挺胸的力气一下没有了,被陛下迎上,紧紧抱住。
她几乎瘫倒在他怀中,紧紧攥着他的衣衫,好久,才重新有了力气。
“我抱你,可好?”宫御轻轻擦过她的眼角。
兮月摇头,再摇头,努力压抑着哽咽,“我自己走。”
被陛下揽着腰,扶着,一步一步,从无力、踉跄,慢慢从容,慢慢挺拔。
可上了车辇,帘子垂下,兮月缩进陛下怀里,紧紧抱着他的腰,脸贴着他的胸膛,微微低头。
宫御抱着她,一下一下抚她的背,久久亲吻她的发顶。
下了车,她在陛下怀中,入了宫门,进了殿门,转过屏风,坐在深深的拔步床里。
终于痛哭出声。
宫御抚着她的后脑,脸侧抵着她的额,紧紧抱着她,心跳因她的悲痛乱得不成样子。
世事总难全。
兮月紧紧攥着胸口处的衣服,几近失声。
如果,她再聪明一些,把德妃姐姐看得牢一些,该多好啊。
那样,她就不会弄丢她的皇儿了。
姐姐的命陪给了皇儿,光明正大,昭告天下,以谋害皇嗣之罪。
可大仇得报,她却像是弄丢了两位至亲之人。
心像被硬生生搅碎,阴差阳错,只错一步,满盘皆输。
然,哪有什么如果呢?
月圆月缺,此时月圆,从不与彼时一样,不与以往的每一次一样。
时间洪流,日夜不息。
人呐,也只能往前看。
兮月抬头,手渐渐松开,攀上陛下的肩,抚上陛下的面容,触到他的眼角,指尖些微潮湿。
她手有些颤,像是被烫到。
“陛下……”
如在深海,呼唤天空。
宫御擦净她的面庞,深深望她,连眼中的痛色都如出一辙。
她扯扯唇角,“明日,他们就该走了吧。”
宫御点头。
兮月手缓缓在他的颈后交叉,他配合着向她靠近。
仰头,闭眼,贴上他的唇,辗转。
像飞蛾扑火,献祭生命。
可渐渐使不上力气。
指尖微微蜷缩,几乎是恳求,“陛下,陛下,你重一点好不好?”
腰间的手臂骤然锢紧,兮月眼前一花,天旋地转。
一瞬间,帐子被床的震动带着,抖着晃动,久久不停。
天光自他背后撒下来,很快模糊成一片。
某一刻突然变暗,她大睁着眼睛,仿佛五感尽失,只剩下不断缩紧,缩紧,紧到恍若濒死。
光一直不停,直到窗外宫灯摇曳的烛火晃进她的眼。
他的汗滴在她身上,滴在被褥,还有她的,一起,浸湿了一整片。
耳鸣、眼前的花白,灵魂轻轻飘起来,管不住肉身。
身体沉重得像压了石头,他抱起她时,骨头散了,哪里都软。
一室浓郁的、诱人沉沦的气味。
兮月眼神涣散,总也聚不起来,被放在干净清爽的床褥上,静静地躺着,却好像身体还被撞得耸个不停。
喉咙哭得太久,只能发出哑音。
指尖也蜷缩得太紧,他安抚了好久,才颤抖着、痉挛着松开。
被他抱着,闭上了眼。
……
只要他在身边,长夜从不漫漫。
.
隔日。
清晨。
开窗,蝉鸣声、风吹树叶声、隐隐私语声……热热闹闹地钻进来。
兮月半倚着榻边,仰头看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渲染晕开,偶尔闪过的光点在眸中轻盈跳跃。
渐渐弯起眸子,轻轻闭上眼睛,任由一片斑斓的白包裹。
星兰来到榻边,看到娘子面上的绒毛似挂着茸茸的光,肌肤白得透明。
美好不似人间。
她不舍得打扰,站着痴痴望了好久。
那眼眸睁开,波光潋滟,轻轻流转。
星兰看着娘子的脸慢慢侧过来,光勾勒出润泽动人的轮廓。
那一抹浅笑,直入心底,缓缓开出一朵粲然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