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顷,她忽然想起,退开。
“我不是问你司将军的事儿来着?”
结果第一句话就被他岔过去了。
“嗯?”
“就他致仕的事啊。”
宫御这才想起,道:“不止致仕,他还应了骨灰一事,坚持要带去边关。”
……骨灰?
兮月张了张口,又闭上了。
低头,他衣裳团云的花纹映入眼帘。
那云最外的轮廓像一间牢房,牢房里有个挺拔的身影固执地看着窗外的光。
眨眨眼,那身影便慢慢散开,碎了。
她问:“那,他何时走?”
一瞬恍惚,兮月忽然有些不清楚自己什么情绪。
一个精神早已湮灭的躯壳终于赎完了罪,该有一个结局了。
她只是忽然记起,那躯壳里曾住了对她最好的德妃姐姐。
她想起有一天梦中,梦里是刚入宫的时候,她拉着姐姐的衣裳,哭着告状,说什么时候有一个怪物披着姐姐的皮,害得她好惨好惨。
姐姐像她记忆里的每一次,抱她,拍她的背,说不会的,都是假的,别怕。
她醒来,在床上偷偷哭了好久。
她早就没有姐姐了。
宫御拉过她一只手,与她十指相扣。
声音稍缓,“应是看何时拿到骨灰。司璟求吾,他想尽快,且亲眼看着焚烧。”
兮月摇摇头,轻笑一声,“他可真是……”
也不知道,司应姝父母为她选的解脱,是否就是她想要的,真的解脱。
“陛下应了?”
宫御轻轻嗯了一声。
兮月也嗯了声,“那便是以,谋害皇嗣的罪名……”
宫御轻声,“是。”
这样的一个字,更多是鼓励。
兮月扯扯嘴角,像笑,也像哭。
闭上眼,长长舒口气。
.
晨起,依稀能听见有蝉在叫,开窗,灿烂的阳光下,院儿里春日花期最长的花都谢了。
兮月手指描绘着最后的落红,道:“御花园里的牡丹也都谢了吧。”
“是啊,”星兰将窗一个一个支开,“不过花房新放了些芍药月季之类,还是能瞧得见百花争艳的,娘子可想去走走?”
兮月正要应,忽回头,“今日补药可说了什么时辰?”
星兰笑了,“只午膳后一顿即可。”
兮月松口气,前两日险些没被那些补药折磨死,隔一个时辰便有小小一碗,还一个比一个苦。
要不是用完真的好些,她都以为是故意折磨她了。
一下喜上眉梢,“昨儿是不新送了春装?我记着有一件湘妃色很是不错。”
“是啊,”司衣宫女捧着衣裳进来,“娘子昨儿便说了,奴婢都记着呢。”
兮月垂眸,正是那一件。
轻笑,“正好瞧见过有套颜色相近的首饰。”
“记得记得,”星兰叠声,“早早儿为娘子放好了,娘子便坐着,等装扮便是。”
兮月被拥着坐到梳妆台前,铜镜里的美人儿笑靥如花。
她不由捧着脸,眉眼弯弯,又叹一次,“苏大夫可真真儿厉害,我都许久未瞧见过自己这般模样了。”
星兰低身凑近。
兮月自镜子里看见她的面容,健康的,红润的面容,如今,自己也与兰儿相差无几了。
星兰与她如出一辙的笑容,“娘子呀,这是回到了从前呢。”
镜中的美人面多了些感慨,“是啊,从前。”
还健健康康的从前。
也是最纯粹,最天真的从前。
初夏的阳光便已有些威势,星兰带了两柄遮阳小伞,上绘淡雅的牡丹,正衬娘子的衣裙。
车辇停在甬道,兮月亲执着伞,裙摆随步伐清风摇曳,入拱门,微低下头,轻提裙摆,跨过。
抬眸,伞也随之往上。
一瞬,美人面容之耀眼,竟比满园百花更甚。
眸光流转,轻轻扫过不远处呆住的小宫嫔。
也不在意,抬步向前走去。
星兰等人察觉,不着痕迹挪了步伐,挡住视线。
兮月轻笑,”想来院儿里无趣,便都想着出门走走。“
星兰不满,”那也不能这般直视娘子,以下犯上。“
”不若兰儿让人去教训教训?“兮月调侃。
星兰不作声了。
这般小事,还不至如此。
兮月瞧着她,笑出了声。
如今后宫除却兮月,便无高位嫔妃,余下这些,大多也都是无处可去或自愿留下,混一口饭吃罢了。
通常一年到头,连陛下的面也见不着一次,哪怕只是在路上。
低位宫嫔,只比宫女稍好一些,房里一两个人伺候。
因而出门,大多也只带一个宫婢,余下的便是独自来逛。
移步易景,百花争奇斗艳,朵朵皆有不同。
兮月不在意人,只专心赏花。
也不管那许多暗暗的,或惊艳、或好奇、或漠然的视线。
倒是忙得星兰够呛,最后索性也不试图挡了。
皱着脸低声,“早知该如从前一般,让人先将御花园清了,如今倒好,平白叫她们看了去。”
兮月展颜。
一时,视线更多了。
星兰脸又黑了一层。
兮月转身,伞微微低下。
光透过伞,浅浅的颜色映上面容,像华丽的妆。
嗓音如清泉,“兰儿介意,下回记得便是了。”
步伐缓缓,转过石桥,踏上石子路,便是凉亭。
那处已布置妥当,桌布、坐垫、纱帘,点心出炉不久,热气与清茶一同袅袅盘旋。
越近,越听得到不远处的言语声,声音越来越大。
兮月缓缓坐下,身旁侍女摇着团扇。
星兰掀开帘子,往有争执那处去看。
不一会儿,声音便停了。
星兰回来,“娘子,是媛嫔和丽嫔。”
兮月执起一块儿点心,“为了什么?”
“撞了一下,丽嫔定要媛嫔赔她衣裳。”
“衣裳坏了?”
星兰:“只是沾了些灰。”
兮月轻笑,“那这衣裳可真金贵。”
“娘子可要见她们?”
兮月慢条斯理擦了擦手,侍女躬身接过,递上一条新的。
“也行,许久未见这些人了。”
星兰转身去带。
一入亭子,便听“扑通”两声。
兮月抬眸,见她们跪得整整齐齐,头也低低的。
“行了,起来吧。”
宫人在后面催促两声,两人才起来。
兮月随意打量两眼,两人打扮还算光鲜,身上的也都是今年春夏的新款,并无什么稀奇。
“听闻,丽嫔的衣裳脏了,让我瞧瞧,是哪儿脏了?”声音里是纯然的好奇。
丽嫔稍稍侧过身,特意提起裙摆,声音委屈,”贵妃娘子,您看,脏了好大一块儿。“
兮月去看,是裙摆最底下,果真好大一块儿,也果真只是沾了些灰。
抬眼看丽嫔的面容,姿色尚可,神情自然,作出这样委屈的模样也不显刻意。
媛嫔在旁边呐呐,欲言又止。
兮月:“只是些灰,洗了便是,又有何可争的?”
丽嫔愤愤,“妾本想要媛嫔妹妹道一句歉也便罢了,可她压根儿不承认是她所为,分明妾的婢女都瞧见是她差点儿跌了一跤溅起土来,她却说那土根本没有沾上妾的衣裙。”
媛嫔急得眼睛都红了,“妾,妾就是没有啊。”
兮月:“那你离得近,可看见是如何脏的?”
“没有,妾没有。”顿了下,小声,“指不定是前头就脏了。”
兮月挑眉,觉着有趣,眼神这般躲闪,一眼便教人看出来是撒了谎。
没想到,以前那么胆小的人,如今也学会撒谎了。
只是实在有些拙劣。
丽嫔顿时站不住了,看媛嫔一眼,又忙忙转过来面对兮月。
”娘子,这是昨儿才同夏装一块儿送来的新裙子,一共也就两套,布料又是时兴最好的,嫔妾喜欢得不得了,今日时时注意,生怕不小心脏了皱了,花都没怎么赏,怎么可能不知道是何时脏的?“
媛嫔头垂着,只掉眼泪,一言不发。
兮月瞧她这样,心里已有了猜测。
诈她,“媛嫔,有人亲眼目睹,你只说没有,却无证据,亦无辩解。若是你,你就在这儿,若不是你,你却存心要瞒,是人是物,这么短的时间也走不远,吾只需让人去搜搜,想必很快也就搜出来了。”
“娘子不要!”媛嫔失声。
兮月似笑非笑看着她。
媛嫔声泪俱下,“妾认,妾赔丽嫔姐姐一条衣裙,娘子别搜。”
兮月见她如此,面上笑容未减,眸中却渐渐冰冷。
看了一眼星兰,星兰朝她点点头,转身出去。
兮月转头对丽嫔,“如此可行?”
丽嫔震惊地看着媛嫔,闻言忙摇头,“实在不必,媛嫔妹妹既认了,道一句歉便也是了,实不必如此。”
众人皆看向媛嫔。
媛嫔朝丽嫔侧过身去,面上泪未干,脸通红,艰难道:“妾……妾对不住丽嫔姐姐。”
“行了,”兮月向后坐了坐,百无聊赖看了看自己的指甲,“丽嫔便退下吧,媛嫔先留一留。”
媛嫔惊疑不定抬头看了看,又回头看丽嫔的背影,面色渐渐苍白。
慢慢自个儿缩到了一个角落,兮月看了眼,没管。
慢悠悠吃了盏茶,掀帘进来的却不是星兰,而是守在外头的侍女。
道:“娘子,陛下往这边来了。”
兮月惊喜起身,“将帘子掀开。”
自己便往外走去,连伞都忘了。
没注意角落里的媛嫔又往外缩了缩,几乎要出了亭子看不见了。
外头太阳又大了些,兮月不觉,提着裙摆往那华盖处,几乎小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