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镇下了彻夜的大雪。
起初只是零星几点,如碎琼乱玉,到夜半却兀地大了起来,纷纷扬扬,不要钱似地抛洒而下。
直到天光大亮,雪势稍减,地上已积起了一层五寸高的雪。
几个穿着花袄子,裹成圆球的娃娃从屋内兴奋地奔出来,揉着雪玩得不亦乐乎。
这样雪虐风饕的天气,也只有孩童们肆无忌惮地玩耍,大人们只会在闲暇时巴巴望着窗外,计划着家里的木炭还能用多久,忧心大雪是否会封了路。
雪虽未停,镇上的生意却不能停。
早饭摊子支了起来,肉糜葱花的香气飘香十里。蔬果贩子推着车,吆喝着卖冻着霜雪的葵菜和冬枣。
冰冷的宁镇,如同梦中苏醒一般,渐渐有了温度。
在这片热闹中,街角的一堆雪忽然簌簌而动,里面竟钻出来了个男子。
许是昨夜晕在街边的,他身上本盖着层平整的雪,此刻浑身冰凉,额发被融雪打湿,凌乱的发丝紧贴着苍白的脸。
他本生得清冷隽美,然而此刻却狼狈无比,让人无暇关注他的容貌。
男子的脸上带着淤青和红痕,陈旧的薄棉衣甚至还破了几个豁口。
早饭摊子的肉香也飘到了他这边,肚子忍不住叫了一声。
他已忘了上一顿饭是什么时候吃的了,只记得吃的是硬成石头的粗面馒头,半天都咽不下去,要兑上好几口水才行。
这具身体似乎太过娇弱,明明生在农户家庭,却有着一身少爷病,穿粗布衣服会起红疹,挖野菜都能擦伤手指。
幼时爹娘心疼他,不让他下地种田,将他送到先生那里读书习字,求人翻遍词典,才给他取了个文绉绉的名字,吴衍。
他们希望吴衍未来能考取个一星半点的功名,哪怕当个芝麻官,也能摆脱农人的命运。
后来,这对和善的夫妇死在突如其来的山洪中,缘是为了上山采些菌菇去卖,补贴家用,不料却一去不返。
彼时他才刚满十岁,为爹娘下了葬,家中田地被亲戚尽数瓜分。
他也没有在意,只是承爹娘遗志,没日没夜地读书。
偶尔去山中采药,卖些换粮食书钱,其余时间就如同苦行僧一般,待在那间昏暗的小屋子里,与笔墨纸砚作伴。
邻居都嘲笑他一介酸儒,家里世代务农,大字都不识半个,却还想着山鸡变凤凰,难不成真以为自己能成县官老爷?
唯有替他启蒙的张先生十分照顾他。
张先生考了十年科举,皆名落孙山,后来干脆回乡当起了先生,坑蒙拐骗乡下人。
然而张先生教了这少年几回,纵使再愚钝,也能看出吴衍绝非池中之物,未来兴许真的能当个大官。
于是便免了他的学费,平日嘘暖问寒不停,如同他爹娘一般善上心。
时间久了,张先生更是发自内心地怜爱这父母双亡的少年,常常冷着脸教训书塾内欺侮他的人,也常在寒冬给他送去炭火腌肉。
只可惜张先生死在了一场痨病中,那时吴衍也不怕染病,亲力亲为地照顾他,最终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先生死去。
“阿衍,一定要…考取功名,一雪前耻。”
张先生咽气前,死死抓着他的手,最后只憋出了这句话。
有人说他命中带煞,克死了自己爹娘,还克死自己的先生。
彼时宁镇的人都十分迷信,有道士经过这里,说吴衍是天煞孤星,许是上辈子积下的冤孽,报偿到了这辈子。
镇上的人惶恐不安,却赶不走这固执的少年,于是便加倍欺侮他。
吴衍时常会被人拦住,无缘无故揍一顿,甚至许多小贩都不肯卖吃食给他,爹娘留下的宅子,甚至还有道德败坏的人在门口撒尿。
昨晚他从山中采药回来,被蹲在村口的一对兄弟揍了一顿。
他们还带着刀子,却不敢直接将吴衍杀死,只是敲晕了他,抢走他费大半日才找到的黑灵芝。
吴衍咳了几声,冻了一夜,连五脏六腑都是冰凉的。
若说这具身体娇气,却能熬过这么多灾病,如同虫豸般顽强地活着。
·
九伶终是不忍再看下去,收起了手中的昆仑镜。
虽然她与寂生在天界水火不容,却也不想把他在凡间的凄惨遭遇当做乐子来看。
她本是一只无父无母的小蛟,也是在人间摸爬滚打千万年,苦苦修炼,才扬眉吐气,渡劫成仙。
世间的人情冷暖,她也曾悉数品尝,在她受了伤,人尽可欺的时候,周围人想的都是如何榨干她的最后一点价值。
无人雪中送炭,唯有雪上加霜。
人间绝望,莫过于如此。
“九伶上仙,你还在看那人?他被贬为凡人偿罪,有甚看头。”旁边的翠衣少女愤然出声。
她挽着活泼的双髻,一双碧绿的眸子滴溜溜地转,似乎是在打什么坏主意:“需不需要芳乐下凡,套麻袋揍上他一顿?”
“芳乐,”九伶将葱白如玉的食指抵在唇边,额间龙鳞一般的花钿似隐隐泛光,“无涯仙山邪火不灭之事,过了两日才传到吾这,吾知是你刻意隐瞒不报。”
芳乐整个人仿佛蔫了一般,她根本看不透九伶上仙的心思,哪怕从凡间到仙界,追随了她万年,却仍是猜不透。
九伶上仙过去分明是很讨厌寂生上仙的,为何他被贬凡尘,九伶上仙却还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九伶知道芳乐心中在想什么。
她飞升之后,一直便负责司雨,而寂生掌管山川。
九伶性子慵懒,与冰冷顽固的寂生不同,对于司雨一事,她常随心所欲,不愿刻意去变更天地规则。
天要下雨,她不会阻拦,天要干旱,她也不多管。
偶尔拿起昆仑镜一看,皆是随心停雨降雨。
寂生却日日守着每一寸山川土地,哪里泛了洪涝,哪里干旱成灾,都要上报倾玄仙尊。
那倾玄是谁,他可是寂生的师尊,师徒两人沆瀣一气,处处打压她,九伶在天界的日子过得很是憋屈。
偏偏寂生还是个贱嗖嗖的闷冷性子,每次来找她,都拉着一副“尔等皆为蝼蚁”的臭脸,辟天盖脸一顿骂,丝毫不心软。
他也从不参与仙界聚会,不承任何仙人的面子。
不仅司雨的九伶被他打压,其他司风、司雪、司土等一届仙官都被他穿过小鞋。
最和蔼的灶神星君见了他都吓得直蹿火,生怕自己哪里出了疏漏,毕竟这尊大佛打小报告从不分个人恩怨。
寂生似乎同他的名字一般,在天界独来独往,除了与他的师尊倾玄走得稍近些,与其他仙人皆无私下往来。
芳乐没少听九伶抱怨他。
刚来的时候,九伶恨不得扒了他的皮,如今虽已有些习惯他的做事风格,却依旧不喜寂生。
前些日子,无涯仙山起了一场邪火,许多仙界的灵草都被焚毁,生活在那的小仙也受了伤,有几位现在还昏迷着不醒。
掌管山川的寂生被治了罪,贬入凡尘轮回千年,连倾玄仙尊也救不了他。
九伶本该高兴,可是当她知道,寂生其实在大火初起时便传了消息给她,可是她却晚了两日才听说。
仔细审查,竟是芳乐乘乱擅作主张将消息压了下去,寂生急着前往仙山救火,差点折在仙山。
而她那两日却在饮酒赏花,好不惬意。
若是她第一时间知道,降下暴雨,或许仙山的火势并不会发酵到如此无可挽回的地步。
九伶心生愧意,却舍不得将芳乐推出去受罪。
芳乐在她出生时便陪在她身边,是一片沾染着仙气的荷叶,它包裹着初生的小蛟,在茫茫沧海中漂流。
她性情至纯,只知九伶厌恶寂生,便想方设法替九伶出气。
只是九伶素来不喜背后阴人,替芳乐守住此事之后,她日日夜夜仿佛在炭火上灼烤,心中愧意难以平息。
于是她拿出昆仑镜,想看看寂生在人间的日子过得如何。
地上的光阴比天上快许多,短短数十日,她看着寂生从牙牙学语的稚子,长成了十多岁的青年。
然而他吃得苦,比九伶想象的还要多得多。
九伶甚至怀疑天帝是否给他打上了什么罪印,不然仙人降世,不是王孙贵胄,也好歹能当个富贵公子。
他不仅出生在贫困农户之家,而且还命途多舛。
旁人经历这般苦难,少说也得长成个怨怼地的魔头,他却从未报复过任何人,甚至连伤心脆弱的一面都很少有,只是日复一日地读书习字。
对于这点,九伶自知比不上他。
当初她还是一只受伤的小蛟的时候,被人当作海兽要扒皮放血,她拼着一口气把那些人全都杀了,将人皮一张张悬在房梁上。
蛟的凶性,是刻在骨子里的,更何况那时她还只是一只幼蛟,难以抑制暴戾的本性。
于是她便成了那块地方人人畏惧的“海神”,隔十年便有人献上个女娃娃过来,希望平息九伶的愤怒。
九伶将那些女娃娃收下养大,同时养护那方水土,一直到她飞升,才离开了那片海域。
随着时间的流逝,昔日恶名也不复存在,人人皆称她为贤明的海神大人。
所以九伶一直觉得,人性本贱,恃强凌弱是本能,越是身居低位,良善包容越是要不得,因为人人都能肆无忌惮地来踩上一脚。
而只要身处高位,哪怕上位时臭名昭著,只要还存着几分良善,不断制造出些利益,那些凡人得了好处,也总将她洗白的一天。
这便是残酷无情的世道。
为什么寂生不反抗,九伶理解不了。
往日在天界时常打压她,到了人间却人尽可欺,这是怎么个事?
似是有些赌气,九伶连着几日都没再看昆仑镜。
等她从蟠桃宴上回来时,手中捧着壶喝了一半的桃花酿,醉意上头,竟又鬼使神差地打开了昆仑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