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日半很清醒。
她藏在叶晚嘉的身体里,却能感受更多一重的心跳。
属于她自己的心跳。
面前怀抱着她的人,她再熟悉不过了。
熟悉,却又带些疏远的陌生。
她眼前的易寒,眉眼仍留着些青涩稚嫩。少年脸颊消瘦,面色苍白,黑瞳眸光闪烁,明暗交错中尽是心动。
楚日半从没见过这样的他。
萧然宗里人人惧怕的剑修阁阁主,外号“瘟神”的易寒,在未长成的少年时期,竟是这般的内敛羞涩。
此时他还不像凛冬中难以融化的冰,他似初春里轻柔刮过的风,柔和又和煦。
楚日半心里莫名塌软了一块。
她周身绕着年少青涩的真心,迎着他的目光,突然有了全身而退的勇气。
易寒将手轻轻覆在她的头上,“好。我带你走。”
他没问少女身上发生的一切。
只是她不开心,她开口提了,那他便应下来。
哪怕,要在防守重重的丞相府拐走大小姐,难于登天。
但易寒不怕。
他这个人,这条命,都是少女的。
死亦无悔。
出逃计划定在三日后,大婚之时。
成亲前的日子,楚日半都被关在自己房间里,无法出门。
叶夫人似是怕她想不开。
除了房间门口的重重枷锁外,她还派了不少新面孔,紧密盯着她的一举一行。
不像众人预期的那样,楚日半淡然得可怕。
她仿佛从没听过那些有关顾家联姻的留言,只是正常地吃吃睡睡,每日认真梳妆。
只有春梅注意到,小姐悄悄藏起了平日最喜欢的一支墨玉镯子。
那镯子是她五岁生辰时,叶重山和先夫人一起送给她的。
那时,叶重山还不是丞相,叶晚嘉没失去母亲,她拥有着父母全部的宠爱。
“待你长大成婚之日,我会亲手为你戴上这个镯子。” 叶重山望着她,眼里满是身为父亲的自豪和慈爱,“我们晚嘉出落得这样好,未来不知要找到怎样出色的夫婿。”
母亲温柔地摸过她的头,“我们晚嘉嫁给谁都好,不管何时,叶家永远是你的依靠。”
年少的她点点头,手掌紧紧攥住比她手腕大很多的镯子。
她被来往恭贺的宾客紧紧围在中央,耳边尽是激动的喝彩声。
小小的叶晚嘉眨眨眼睛,一脸不解。
那时她太小,不懂父母所言。
如今懂了,也要嫁人了,却是被叶重山亲手嫁给了一个色狼痨鬼,只为了保住他在朝堂上的地位。
很多时候,她也不懂。
曾经那么疼爱自己的父亲,突然变成要葬送自己一生的洪水猛兽。
她本不信人心如此善变。
直到看见叶晚意腕上一模一样的镯子,直到亲眼看见他一脸喜色地清点聘礼时,她才终于死心。
她没有父亲,也没有家了。
楚日半看着偷偷藏起的墨玉镯子,突然有些恍惚。
她以为不过是匆匆掠过一个陌生人的回忆。
但这个镯子,她太熟悉不过了。
这漆黑如夜的镯子,陪她走过孑然一人的很多年。
她初入萧然宗时,不会操控灵力。
便是以血滋养镯身,以求换得强大的力量,也因此,落得了一个“魔女”的称号。
她从不知这镯子从何而来。
但或许,她能闯入这人的回忆,便是以镯子为引,两人之间有什么莫名的关系?
易寒的出现,相同的镯子,楚日半终于后知后觉地开始怀疑这其中的关联。
但也只是怀疑。
她被困在这躯壳里,只能当一个过客等待着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三日之后的清晨,门外传来奇怪的声响,房间门锁被一个个撤掉。
春梅来唤她起身,轻声道,“小姐,今天是您的好日子,奴婢来替您梳妆吧。”
她手里拖着精美华丽的凤冠,明珠璀璨闪烁,含着万千少女无法言说的美梦。
楚日半起身,如行尸走肉般任由他们把自己梳妆成众人想要的样子。
然后,她被人接着走出房门,款款挪步。
众人见到的,是她满怀期待地去见未来的夫君。
可她,要见的却是易寒。
大喜之日,京郊的丞相府热闹异常。
顾国公位高权重,极有声望,唯一独子结婚,自然有不少趋炎附势之人混入其中凑趣。
觥筹交错之时,人群中却突然传来些不和的声音。
“有刺客!”
方才还喜气洋洋的宾客们惊慌地东躲西藏,春梅被冲到一旁,连带着楚日半的身形都晃了又晃。
春梅挣扎着从人群中穿回,“小姐,你别怕,抓紧我。”
没人回应。
楚日半一把抓下盖头,扶好撞歪的凤冠,面上挂着满足的微笑。
“小姐?”春梅以为她吓傻了,小心唤道。
没人回应。
春梅再抬头时,只看见少女披着喜服,急匆匆地冲到混乱中心,被人牵起了手。
她认识,那人,便是她先前从小厮手下救出的乞丐。
少年一袭青衣,面上染血,眸子里满是狠厉和决绝。他杀红了眼,双剑刀光被血色覆盖,像一轮将死的血月。
他抱住向他飞奔而来的少女,在慌乱中,认真牵起她的手。
崩坏坍塌的世界里,他们眼里只有彼此。
出逃计划并没有想象中顺利。
易寒虽然勇猛,但毕竟只有一人,不敌丞相府诸多侍卫的人海战术。
他和楚日半被围在府里时,少女以死相逼,终是亮出了最后的杀手锏。
从一开始,她就做好了完全的准备。
“父亲,我已将我在府中的遭遇,您对朝堂的看法,以及和顾国公府如何勾结,写成了一封遗书。”她袖口放出短剑,紧紧逼近喉咙,“若我死在这,这遗书便会出现在集市众人口中。我想,您应该明白,怎样对叶家才是最好的吧。”
叶重山呆愣在原地,许多年来,第一次认真地凝视着自己的女儿。
她的计划败露时,她先是打苦情牌以命相逼,眼见行不通,又以新的招数来威胁他。
他知道她在府里的诸多委屈。
但正因为叶晚嘉从未宣之于口,他便以为她忘了。
一切都能过去。
但很显然,叶晚嘉并不像她看起来那样娴静内敛。
叶重山心虚得厉害。
今日丞相府和顾国公府联姻,来往之人多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叶晚嘉拼死这么一闹,明日这事便能传遍京城,那他苦心经营的一切,终究是白费了。
他不能搭上全府的前途赌这一场。
叶重山眸光晦暗不明,他想了许久,终是抬手放走了两人。
只要说叶晚嘉已在今晚风波中殒命,不仅能保全叶府,也能顾及国公府的颜面。
他看着叶晚嘉的背影,心里莫名涌上酸楚。
这是他第一个孩子,自然是有感情的,只是,他子女众多,这仅有的亲情也被长久的岁月消耗殆尽了。
当夜,京城流言四起。
丞相府的嫡长女在大喜之日被刺客所伤毙命,顾国公府长子因新娘去世过度伤心,重病不起。
已经逃出城外的楚日半闻言微微一笑。
她就知道,叶重山总能找到一个好用的理由粉饰太平。
权衡利弊这块,他总是做的特别好。
察觉到身旁少年的目光,楚日半侧头道,“看什么呢?”
如银的月色掩住他脸上泛起的红晕,他轻声道,“你今天,特别美。”
原来他会好好说话啊。
楚日半心里感叹着,冷冰冰的剑修阁阁主害羞起来,倒还挺可爱的。
“既然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我们便成亲吧。”少女望了眼身上穿着的喜服,突然开口道。
“今天吗?”易寒似被她的话吓到,一动不敢动。
他没说行或不行。
似乎只要是她说的一切,他都会无条件同意。
楚日半站起身来,“对,就今天。我们就在这里,对着天地和田野行礼。不用那些复杂的仪式,只要天地见证过,便够了。”
易寒含笑望着少女的眼,点头道,“好。都听你的。”
他很难描述自己心里的情绪。
他只知道,他爱她,愿意把自己的一切都给她。
不论何时,不论何地。
楚日半在少女的躯壳里,默默压下自己的心绪。
时至今日,她仍很难把眼前这个青涩少年和那个冷冰冰的剑修阁阁主完全连在一起。
一样的眉眼,却泛着截然不同的情绪。
黄粱梦一场。她借着这副躯壳见过少年满怀爱意的样子。
再想起他曾经颤抖的吻和道歉时,只觉得心脏被人狠狠攥住,连呼吸都困难。
他不是不懂爱。
不过是,爱的不是她罢了。
她似一个局外人,看着易寒和叶晚嘉跪在月光下虔诚磕头祈祷,看着他们对着天地许下永生不衰的真爱诺言,看着他们相拥相爱,喜极而泣。
楚日半后知后觉。
其实从她刚遇见易寒时,便能读懂他眼里复杂的冷漠。
她孤身一人闯荡多年,察言观色早已成了习惯。她知道易寒的每一次反常中,都藏着难以明说的秘密。
很多次,易寒望着她时,像在透过她望着一个格外熟悉的人。
她以为的优待和偏爱,也多是因此而来。
她一直知道,但她不想承认。
易寒爱的,另有其人。
楚日半透过不属于自己的身子,望着少年泛红的眼角,抬手为他抹去滑落的泪滴。
他很幸福,那就够了。
易寒的心跳乱如擂鼓,顺着袖口,传回楚日半的脑中。
她听见他轻声说,“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月色如画。
那时,没人知道。
这是他们最后幸福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