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烈的浅金色蓦然穿透暗红色迷雾。
金色由易寒体内迸出,缓缓没入他怀中少女的体内。
易寒的眼中似被血气染过,渐渐泛起赤色。
他垂眸,赤瞳悲凉的目光浅落在少女身上,像一尊未老先衰的石像。
他和楚日半,本都拥有着半人半魔的灵魂。
如今他以自身灵力渡给楚日半的越多,他体内的魔力便越是汹涌,法印乱得几乎压制不住。
昏迷中的楚日半,指节动了动。
她腕上的暗黑色镯子闪过一抹诡异的光芒,光晕汇在一点,镯上细微的碎裂变得越来越大,似一个野蛮生长的藤曼般攀在少女纤细的手腕上。
混沌意识里,楚日半见到了许许多多奇怪的画面。
没了茅草屋,她住在一个明亮宽敞的房间里。
她从梦中惊醒,被人扶着起身,指尖所碰之处皆是极为柔软的丝绸触感,滑得她恍惚起来。
“小姐您醒了。”丫鬟轻扶着她起身,将一块温热的帕子覆在她额头上,“方才老爷传人来说,今晚顾国公府上要来做客,让您盛装出席。”
她灵识迷茫,却不由自主开口回道:“顾国公府?”
“是啊,听说顾家大公子也来呢。”小丫鬟定定望着她,眼里多了些欲言又止。
“小姐您别难受了,老爷他……他也是身不由己。”
床上少女神情冷漠,眉眼低垂淡淡道:“嗯。爹爹和,母亲,还说什么了?”
小丫鬟怯生生开口,“方才夫人来说,国公爷求了圣旨,顾国公府的聘礼也已经送过来了,今晚……就要正式商量婚事细节了,让您做好准备。”
“还有……夫人说,您既然要嫁出去了,这屋里的古董装饰自然是用不着了,当才她派人取走了琉璃花樽,送到二小姐房里了。”
小丫鬟说得忐忑,她躲躲闪闪,垂头不敢正视少女的眼。
那个琉璃花樽,是已故夫人唯一留下的物件,是平日里小姐最宝贝的东西。
小姐虽是嫡长女,但因夫人走得早,平日里什么穿的用的都比不上现夫人亲生的二小姐。
如今,连唯一的念想也没了。
她小心看着床上小姐,却没看到她有什么多余的表情。
楚日半眸光明暗不定,微微抿了抿唇。
她的灵识被拘在这副躯壳中,只能当一个过客安静看着面前发生的一切。
她搞不清现在的处境,却能清楚感知到这副身体的细微情绪。
她很难过。
她不说话,房里自然也没人敢再开口说话。
尴尬的沉默蔓延了很久,额上浸水的帕子已然变得冰凉。
楚日半拿下帕子,抬手理了理发丝,开口道,“我要出门。”
小丫鬟忙不迭地抓起斗篷披在她身上,一边系带一边问道,“小姐您终于想通了,施粥处在前门,奴婢这就带您过去。”
自和国公府联姻后,叶府便开始布置粥铺,接济穷人,力图得个好名声。
叶家老爷虽高居丞相之位,但毕竟根基浅薄,能攀上国公府这等门第已是万幸。
也因着这重关系,婚事敲定之后,楚日半的日子也好过了许多。
她指尖滑过斗篷外层的暗纹锦缎,从前这等衣服,是从来落不到她手上的。
楚日半紧了紧披风的带子,起身道,“我要去后门。”
“可是施粥的铺子在前门啊。”丫鬟急着跟了上来,“小姐,您不去看看?”
“他们要博个好名声又关我什么事。你帮我去找个人。”楚日半低声道。
“什么人?”
楚日半扶着门框顿住身子,指尖微微用力,“你到后门便知道了。”
他一定会来的。
正是隆冬时节,满目皆是冷冰白雪,丫鬟扶着楚日半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后门走去。
叶府并不大,叶丞相为了博个清廉的名声,特地婉拒了御赐的昂贵院子,居家迁到京郊。
不过也有一点好处。
平日里这院子就清净得很,入冬时节更是寂静平和。
楚日半携着丫鬟,不出片刻便到了后门。
家丁们皆被调到前门帮忙施粥,后门只留一个小厮看守。
楚日半略一使眼色,丫鬟便笑吟吟走上前,拦下了正摇头拖人的小厮。
“呦,您这是干嘛呢?”
小厮闻声回头,见是大小姐的丫鬟春梅,缓住手里的动作,客气道,“今天也不知哪来的乞丐,竟赖在咱们丞相府门口,真是晦气。我这就把他拖走,千万别碍了你的眼。”
大小姐虽比不上二小姐得宠。
但她要嫁给国公府长子的事情,人人皆知。
毕竟是以后侯爵夫人的贴身丫头,他可得罪不起。
“放下他。”春梅上前几步,悄悄瞥了几眼那被冻晕的乞丐。
纵然他周身已被白雪覆盖,那高挑的身形和冷峻的五官,还是格外引人注意。
春梅突然确定了,这就是大小姐要找的人。
他像一颗遗落在灰尘中的夜明珠,虽被遮住了光芒,却耀眼的厉害。
春梅眼珠一转,开口道,“方才夫人传话让咱们都去前门帮忙呢,马上就是大小姐的大喜之日了,你把他弄死弄伤了,岂不是挡了我们小姐的喜气。”
“还是先把他放进柴房吧,等他醒过来放走,也算是行善积德了。”
春梅说的认真。
那小厮不疑有他,拎着那晕倒的少年便扔进了柴房。
楚日半躲在干枯的树后,看着他被像个物件般扔来扔去,只觉得熟悉。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附身在这少女体内,甚至连这少女的名字都未知。
但她却只觉得,这人,她认识。
楚日半的手抚上柴房的木门。
不知怎得,她心里莫名忐忑。
既想知道他是谁,又怕知道他是谁。
她刚要推门去看,一个小丫鬟便急匆匆跑了过来,“大小姐,夫人说国公府的人已经到了,叫您快去前厅会客。”
“现在?”楚日半蹙眉看着天色,“还没到晚宴的时间啊。”
“那奴婢便不知了,您还是快过去吧。”小丫鬟急切道。
满府里谁人不知夫人的脾气。
上月一日,夫人心情不好,又逢几个小丫鬟回话慢了些。
她一气之下,竟叫府上小厮将那几人卖进了青楼。
叶丞相下朝后,担心影响叶府声誉,也派人去赎过。
只是,太晚了。
小丫鬟心里怕得很,见大小姐迟迟不动,竟想上手来拉她。
楚日半抬手抽回被拽住的衣角,冷声道,“我这就去。”
纵然她再不受宠,也终是丞相府名正言顺的大小姐,岂是一个下人能随意摆布的。
彼时前厅里,叶夫人亲手递过茶盏,客气道,“晚嘉这个孩子啊,哪哪都好,就是性子太慢了些,我都叫了她许久,到现在还没到,顾夫人您别生气啊。”
顾夫人抬手吹了几下漂浮的茶沫,“无妨,左右马上都是一家人了,何必这么客套。”
“您说的是。”叶夫人身子前倾,一脸谄媚道,”您看,这两个孩子的婚期定在哪天比较合适呢?国公府选日子便是,我们这里都好配合。”
“那便三日后吧,腊月初八,是个好日子。”顾夫人浅喝了一口茶,抬手示意身后小丫鬟接过茶盏,“你也知道,我们家天齐的病拖不得,正好找个喜事冲冲喜,他也能好得更快些。”
叶夫人连连点头,“您说的是,那便依您说的,三日后成婚,想必顾大公子的病定会好起来的。”
她面上恭敬,只低头压下眼底的嘲讽之色。
满京城谁不知道顾天齐是痨病,就靠一口汤药续着命呢。
他若是肯安心养病倒也还好,偏又是个沉迷女色的主,身子虚得要命还日日登上春满楼,惹了一身的花柳病。于是原本能活五年的命,现在也只能剩个两年了,神仙也救不回来。
但于她而言,这却是个顶好的买卖。
既能除掉叶晚嘉这个累赘,又能落个国公府联姻的名头,日后晚意再嫁人时,也能更有底气些。
是个双赢的好事。
叶夫人含笑鞠躬地送走了顾夫人。
她转身时,依稀间看见叶晚嘉瘦削的身影。
这位定亲的主角,从头到尾没有出现。
不过也不重要了。
叶夫人厉声吩咐道,“从今日开始,看住大小姐,不许踏出叶府半步。”
“是!”
身后仆从们高声回应着。
楚日半借着叶晚嘉的身体躲在树后,第一次体会到深宅大院吃人的可怕。
不过是因为一丝贪欲,一个青春年华的妙龄女子,便要嫁给一个好色将死的痨鬼。
牺牲的由头,不过是,冲喜。
她深吸一口冷气倒退几步。
这叶府是她自小长大的地方,可却是要毁掉她一生的魔窟。
原本小时母亲还在时,她也是个备受人呵护的小姑娘。
直到后来生母离世,父亲娶了填房,生下了弟妹。
她便成了爹不疼娘不爱的野草。
没人再关心她的死活。
除了他。
楚日半悄然奔向后院,终是推开了柴房粗制的木门。
没有半点犹豫。
一身寒气的少女骤然扑进少年的怀里,久久不肯放开。
少年刚刚苏醒,被她这一击惊得动也不敢动,只手指僵硬地环住她的身子,像圈住一个至珍至贵的宝藏。
好熟悉的味道。
楚日半终于抬眸。
她看着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屏住呼吸。
狂乱心跳中,她听见自己说,“易寒,我不想成亲。你带我走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