锣鼓喧天,盛况空前,武斗会开场。
“呦,那不是朝司主家的女公子吗?竟然一路过关斩将,够上了三甲席位?”
闺房小姐蓦然闯进武将遴选,与男子并驱争先,乃至名列前茅;对于逢场作戏的元元之民而言,已是旷所未有。
“女子习武,藏在深闺之中,何能参悟武艺之道?想来朝家女公子拿大家打趣儿呢,这比武终是做不得数的。”
“那可不见得,朝家女公子与寻常贵族之女不同,光是在都城里抛头露面地骑行,我就撞见过多次呢。再说人家也是过了初选,胜了复试,才到了终赛。今日定与往日的搏斗,迥乎不同。”
平民百姓哪里识得此番热闹,三五成群的围在擂台边上,众说纷纷。
“朝家,朝锦歌,请赐教。”
擂台右手旁女子虽是身形瘦弱,但身着束腰骑装,木钗绾乌发,眉眼间透着飒爽英气。
“谢家,谢已,得罪了。”
语罢,左手旁的男公子如弯弓射箭,步履如飞,如鹰隼展翅,就要向朝锦歌扑来。此招虽有速度之攻、力度之势,缺乏灵活亦是致命。朝锦歌转身起势,借擂台之柱,踏在谢已的右肩上。谢已由于冲劲来不及转向,就被转身回旋的朝锦歌踢倒在地。
全场哗然,多数插科打诨之辈不过来凑个热闹,没想到朝锦歌只凭着一招“借力打力”就占了上风。
“要知道今年的比武这么精彩,我就上静心阁边吃茶边观战了,那里正对着擂台,一招一式尽收眼底。”
些许旁观者没抢到跟前的位子,暗自叫苦。
静心阁,一嗅,一抿,茶入喉。
“殿下,您输了。”
宋城被楼下擂台比武分了神,在棋局上大势已去。
“朝锦歌,竟是朝家的女公子?”
宋城扶扇而起,丝毫没有争强好胜之心。
“雕虫小技,登不上大雅之堂。”
对弈者不屑一顾。
“星罗棋布,棋盘有解,天下亦可拼。此去三清山,是最后的转机,十载风雨,成败在此。请殿下珍重。”
对弈者鞠躬屏气,直至宋城匿影藏形,堙于人海。
“卜算如何?”
宋谦靠着卧榻,脸色阴沉。
朝骏跪在堂下,不知如何作答。
“臣慎言,臣习算卦二十余年,师从太玄,只敢说略懂皮毛;臣班门弄斧,登不上大雅之堂。”
朝骏叩首道。
宋谦自知朝骏何意,也知道卜算结果不尽他意。罢了,他自嘲的摇了摇头。
“你为朕卜算已有十年,可有错处?”
“臣侥幸,未有错处。”
“朝骏,一介布衣爬到如今的地位,你理应清楚,朕,最不喜的便是客套话。有话,不妨直言。”
宋谦已有愠色。
“四月癸亥,君主密诏发兵南下,月赤如血。军出,月蚀凶。(1)但三皇子带兵南下已有半月,未见捷报,未见求援,臣实在不知前方战事如何啊...”
以往战前,宋谦每每亲去朝云司看卦,从未懈怠。而今年这场征战来的突然,朝骏竟然在发兵第二日才得知南征的消息。
“不想,年岁长了,这卜算的能力竟也会有偏差。境儿昨日就差人送来了捷报,予不过想借此试一试你。朝骏,此卦,终是你错算了。”
宋谦勉强挤出一丝笑意。
此时,朝骏犯了难,不知君主何意。
“卜算一事姑且不谈,朕还有一事,差你去办。听闻你与莫涛师出同门,你学卦象,他学武术,太玄圆寂后,同门余一人,唤作三清。莫涛之子莫殇拜三清为师,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三清是臣的师叔...”
朝骏心里犯了嘀咕,他愈发摸不透君主何意。
“四皇子宋城今年十五有余,该出去历练历练了。”
此话一出,朝骏明白了算卦是虚,君主实则想要借他的手送四皇子出宫。
“三日内,四皇子会以通过考核的身份前往三清山,拜三清为师。事成,六司之主的位置,你来坐。朕喜低调,再不想旁人知晓此事。”
通过考核,不过是一个幌子,看似公平,实则是内幕。三清山在朝都之侧,偏僻清远,实在算不上一个好去处。可如今朝骏被君主架着,身为臣子,哪有不应从君主之令的道理?
“君主安,臣,即可去办。”
朝骏神色沉重,下了顺义殿,不想被前面公子拦住。
“阁下可是朝云司司主?”公子道。
匆忙被人拦下,朝骏本想着随意打发了即可,又见面前公子虽着缟素,但相貌不凡,“恕吾眼拙,不知您是?”
“是吾唐突了,吾是宋城。”
宋城作揖状。
朝骏一惊,连忙顿首。
宋城见着朝骏窘迫的神情,忙开解,
“吾自小生活在宫寺,得君主庇护,吾前两年才被接入宫内生活,体弱多病,重大宫宴,吾均不参席。司主不识吾,也是人之常情。”
“不知四皇子有何吩咐?”
“倒不是什么要紧事,不知司主可得空,陪吾在凉亭下盘棋。”
朝骏以为宋城在消遣他,本想着婉拒,可没想宋城故弄玄虚,“君主找了份苦差给你,这里可不是明着说话的地方。”
朝骏外里强装镇定,只好跟着宋城去了凉亭。
两人下座,朝骏执白子,宋城执黑子。
“四皇子怎知是一份苦差?”
“朝司主,你的神情,写在脸上。”
“四皇子,你的神情,藏在心里。”
“军出,月蚀凶。朝司主认为此战如何?”
宋城云淡风轻,大逆不道之言,竟如此轻巧。
“四皇子慎言!”
朝骏执棋的手一颤。
“三哥宋境是此战的领兵上帅,帅将打败战,失了人心,无疑是失了性命。此战,三哥有命去,却无命回。大哥虽是长子,但患有喘疾,自是不堪重任。二哥早年犯了罪,已被贬为庶人。您觉得等到君主百年后,谁才是继位者?”
宋城熟练的说出一席话,像是编排了许久。他就是依靠剖析当局的形势,逼迫朝骏就范,好让他成为自己阵营的人。
更准确的说,是,一枚棋子。
“至于为何要把吾送出宫,吾非君后子嗣,送吾出宫只是为了保吾不遭君后毒手罢了。”宋城补充道。
朝骏彻底慌了神,今天给他的冲击属实斐然。前有君主让他骑虎难下,后有一个平生不显山不露水的四皇子,硬拉着他下棋,说了些大逆不道的胡话。他不过十五,不及弱冠,如此城府,朝骏实在是后怕。
“木船若是没有桨,可行多远?”宋城突然发问道。
“自是行不远,船无桨亦可随波逐流,但是若遭遇大的海浪,也是凶多吉少。”朝骏反将一军。
“无风不起浪,若吾是掌舵者,自会在风晴时出行,只是正如你所说,少了桨,自是行不远的。”宋城对答如流。
“朝司主,你输了。”
朝骏光顾着回话,下棋倒是慢了半拍。他仔细端详着棋局,白子虽成攻态,势如破竹,但黑子已在后方设限,若是白子瞻前不顾后,黑子自是吃了后方破阵;若是白子弃前保后,余下的白子自是不再能与黑子抗争,溃不成军。
白子输了,他,也输了。
“这么多年,殿下是怎么过来的?”
宋城没想到朝骏会问这个。
“过去已是往事,朝总司看上去可不像迷恋过去的人。”
“为人臣,自然会做臣子的本分事,臣愚钝,不知怎样做桨,更不懂行船之道,至于殿下所说的,臣只记得殿下拉微臣切磋棋艺,旁的一概不知。殿下安,臣先告退。”
朝骏说完,便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凉亭。
入棋局,只分输赢,哪有半途而废者?
宋城笑着收拾了棋盘,黑子、白子归了位,也离开了凉亭。
朝骏告退后,宋谦才露了怯,瘫坐在塌上。三皇子宋境领兵南下,不出十二日,就已经派身边亲信送来了求援密帖:“臣出兵,虽未失一城池,但南岐诡谲,吾军受损,望援!”
宋谦心里明白此战是他冒失行事,朝骏的一席话自是坐实此战的结局。不过他没有时间坐以待毙。他之所以派朝骏出发去三清山,一是支开朝骏,他好派莫涛发兵南下支援宋境;二是,若此战无法挽回,他将失去他最看好的继位者。
若为父,他可以悲恸,可他还是君,自是还要一个新的继位人。他的四皇子宋城无权无势,唯有暂时出宫,才能护住性命。
“还没有境儿的消息吗?”凤鸾殿里欧阳舜华不安的走动着。刘荣冲着台下的死士使了个眼神,死士只得悄无声息地退下。
“君后莫急,咱们殿下才出发半月,兴许是打了胜仗,捷报在路上呢。”
“境儿没有消息也就罢了,智元也没信儿,我能不急吗?”君后半月前收到自己远嫁南岐的女儿—智元帝姬的亲笔家书,南岐王薨,帝姬没有亲生子,按照旧律,她要委身于下一任继位者,自是不堪受辱,特向母家求护。
爱女心切的君后,鼓动自己的儿子宋境向君主请兵,趁着南部动荡,一举攻下南岐。一来树立自己儿子宋境在军中的威望,二来解自己女儿的燃眉之急。
君后没想到不过半月与宋境、智元失去联系,事态的发展早已不在她的股掌之中。
宋城从凉亭回到了自己的住处。冬媪在门口为他添了件衣裳,又为他呈上煮好的茶水。
“殿下,今儿议的事怎么样?”
“朝总司...没有答应。”宋城抿了口茶,涩苦,皱了皱眉。
“那他…不会向君主揭发您吧。”冬媪的心悬了起来。
宋城摇了摇头“孙喜下午在凉亭附近当差,周围的护卫都被他打发走了,只有吾和朝骏;吾虽然开门见山道明了吾的来意,也保留吾的计划。现在的吾在他眼里不过是想要夺权的皇子罢了。不过他的举止,倒是证明了吾的猜忌。此战,必败。”
“既是除了三皇子,殿下离那里的路又近了一步。”冬媪指了指正前方。宋城自是知道她指的是顺义殿,那个位置。
(1)古人认为血月是大凶之兆,在西汉京氏所写的《妖占》一书中提到:“月若变色,将有灾殃”、“赤为争与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