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后,也许过去了一千年。
在宇宙的某处,地球未曾改变太多,它还是那颗容纳着很多人的小小行星。冒着泡泡的盐酸之海将某块大陆分成北面与南面,她住在盐海的北面。盐海的南面是较为繁华的陆地,无论哪方面都比北地高出不少。
她是一个很普通的人,没有什么名气,没有什么钱,没有一份早出晚归的正当职业。就是那样活着,她不怎么替自己担心。
当她感到无聊的时候,偶尔会去南面漫游。那儿的商店里有机器人租赁服务,一个机器人一次只能被租赁一天。某天,她因为好奇,第一次尝试租赁了一个来自外星的机器人。有时候,会有机器人从另一个星球远道而来,他们作为补充的劳动力,能够做许多事情。
见面的第一天,她感到很愉快,她和这个名为0729的机器人度过了那段时间里最快乐的一天。
0729是一个很会讲故事的机器人,他去过很多地方,见识过很多景色,做过很多事情。无论多么棘手的任务,只要交给他,他都能找到完成的办法,0729聪明极了。尽管他是机器人,但他身上有许多她不具备的特质,如厚颜无耻,无所畏惧,追逐享乐。她喜欢听0729讲述他去沙漠和海洋中冒险的经历,很新奇。参与那些极限运动时,他说他一点都不害怕。
“到今年的七月二十九日,我就要到三十岁了。有一段时间,我为这个事实感到相当沮丧,我就要衰老了,也许很快就要发生了。我希望在末尾时,能够将自己燃烧殆尽。”
什么是燃烧?就是燃烧,burning。
她说这也是她将满三十岁的一年。
“Don’t waste your youth.”他说。
这句话令她印象深刻。她还没有找到极尽所能燃烧自己青春的方式,但他已经找到了。0729一向很聪明。
一天过去了,从白天到天黑,她必须要把0729还回去。每一次陪伴客户过后,商店都会清空他的记忆,这样有利于他以最好的态度为客人服务。
因此0729经常忘事儿,他忘记他们去过什么餐厅,看过什么风景,也经常忘记她的话。她会在下一次见面时,告诉0729他们之前做过什么事。他忘记她的事也没关系,她记得就好,她总会想办法恢复他的记忆。
然后下一次,下下一次见面,她不厌其烦地恢复过他的记忆无数次。可总是这样,一旦夜幕降临,她就要将0729送还回去。
而最后一次见面,就在今天。当她要把0729还回去时,她感到十分难过,那是他们相处的最后一天,结束之后,0729就要离开这个星球,回到他的故乡。
太阳从东面升起,又从西面落下,最后一天即将结束,在必须按下电源按钮时,她迟迟按不下去。
只要按下去,0729的记忆将会被永久清除,她没有机会再次唤醒他的记忆了,而他也不会记得和这个女孩之间发生的所有事。0729等待着她的行动。
她不得不这样做。
故事说到这里,薛荧停下了输入信息的动作,她抱膝坐在地毯上,头低下去,好一阵没有动静。
李宇躺在她身后,他撩起她的头发,问她怎么了。
才发现她正在轻声抽泣,乌黑的长发掩住了她的脸,如果不是她呼吸的起伏和面颊的泪光,他很难发现她正在哭。
那天荧说,换她来给他说一个故事,他说好的。手机里的机械女声按照她输入的文字念诵,到这里却忽然停下来了。
李宇找来纸巾给她擦泪,头一次笨拙地安慰她,不要哭,怎么了,为什么哭泣,我们还会见面的。
她摇着头,不,不会了,她哽咽着,无法说话。这就是最后一次见面,之后他会开始恨他。
【故事结束了吗?】李宇试着转移话题。
荧双手插进厚密的长发,摇摇头。
【后面又发生了什么?】
荧蜷缩在地毯上,用食指点亮手机,敲击屏幕时发出滴答的按键声,【那个住在盐海北面的女人对0729说: thank you for your service, I really really had a good time with you. 这就是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聋人听力丧失后,口语功能也会退化,他们找不着说话的语调了。她回过头看着他,慢慢张开口,那是她在他面前第一次尝试开口说话,“Thank you for your service, I really really ......had a good time......with you.”
话语被重复一遍,他听懂了她的意思,包括这个科幻故事,他也完全明白了。
“我也和你度过了美好的时光。”李宇笑着踩着沙发,坐到了她的身边。
烟盒被拿出来,他抽了一口,将烟递给了荧。她的手中还握着被泪水打湿的纸巾,吸了几口烟后,再吐出来,她恢复了平静。
这大概是她计划着和他见面的最后一天,但是那时李宇并不明白这点,他如往常一样轻松自如。
荧流泪时,他有片刻的慌乱,但是好在她没有继续表达下去,到这里就好。
他们分了一根烟后,荧又拿出一根新的,自己点燃了。
【你还记得我的话,burning,是的,那就是我的解决方法。我那时有些年龄焦虑。我们一旦变老,就不会是现在这样了,老意味着虚弱和丑陋。但是人人都会变老,我们迟早都会接受。】
他看着荧又变成往常的样子,除了眼眶有点红,几乎看不出她刚才忽然掉泪。
她点点头。
【抱歉,我和0729一样,经常忘事儿。我见的人太多了,无法记得每一处细节,如果我忘记了你的事,请你像‘她’一样提醒我。
不过,你记得我说的每句话吗?】他随意地问道。
荧探身拿过烟灰缸,又点点头。
【为什么?】
她思考了一下,【因为好奇。】
李宇打出一行字,【我从不对女人好奇。】
【为什么?】
他也拿出了一根烟,嘴角挂着的笑让他看上去有些轻蔑,【好奇心会人感染性病。】
荧睁大了眼睛。
【所以不要好奇。】他用夹着烟的手指了指她,倏尔露出笑容,似乎只是开了个玩笑。
没有前因后果,突然而来的一句话,说完也就说完了。
外面是酷热盛夏,室内空调温度极低,荧被冷风冻得有些发抖。李宇为她找来些保暖品,被子她不要,太厚了,他的外套也不要,很重。像个豌豆公主似的,他心想。
最后他找来浴室里干净的浴巾,长长的可以盖住全身,很轻的同时还有适度的保暖功能。荧裹着浴巾坐在沙发上,和他靠在一起。
【我会唱歌,你相信吗?】她推了推他。荧哭完后,兴致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变得甚至有点愉快。
连刚才那一句话都说得荒腔走板,如何唱歌呢?李宇不信。
【唱什么呢?】
【你说过,你很喜欢那部香港电影《甜蜜蜜》,我会唱里面Teresa Deng的歌。】她看上去很有把握。
好吧,他等待着。这个过程有点长,她清清嗓子,闭上眼睛回忆,时不时哼一下,好像完全在凭借记忆寻找音准。
李宇在回忆聋女薛荧是如何唱歌的时候,她在山中做了个梦。
梦中回到了那个雨天。他们在一起时,经常一起散步,围绕着酒店后面的著名街区漫步,或是跟着导航软件步行去目的地,有时候会走出十分混乱的路线。
那个雨天,他们本是要去一间日本餐厅,结果关门了。李宇拿着手机一阵搜索,不声不响准备换下一家。他们在一起走路时,都是他看地图找路线,尽管他是外国人,薛荧是旧京人。李宇做什么都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包括走错路也是。
薛荧的优点在于,虽然她毫无行动力,但她不会抱怨,走错就走错了,她悄无声息地跟着他继续走。
某种程度上,两个人相处时是融洽的,从来没有明面上的争吵。客观来说,也吵不起来。
不多久,天上下起了丝丝细雨,薛荧带了伞,她撑了起来,心里掂量着,这伞很小,她不觉得他们俩能共用一把伞。李宇不疾不徐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把折叠伞,也一个人撑了起来。
真厉害,衣服口袋真大,什么都能若无其事地装下。
懒得扮演完美情人后,李宇和她在一起时不再戴隐形眼镜了,总带着框架眼镜。但他也不是好好地戴,大部分时间眼镜并不架在鼻梁上,而是挂在外套内侧,出门在外需要看清一些重要物体的时候才会把眼镜从衣服里拿出来。
薛荧冷眼看他,希望他每年近视度数都会加深,最后近视到九百度,不,最好失明。她是聋女,他就变成瞎子。
他下辈子都不会知道她心里想的是这些东西。
他瞎了该多好。真的瞎了的话,她会好好照顾他的。薛荧如是想。
晚上落下的雨在皎洁月光下是闪亮的银线,一丝一毫分明可见。他们结伴通行,路过了一排排的路灯,穿过了狭窄的林荫道,过于狭窄了,有点不像供行人通行的道路。他们不得不靠得很近,不然有一个人会掉进沟里。
薛荧隐约猜测他走错了路。
潮湿的风吹过去,她的长发丝丝缕缕扬起,偶然侧过头,才看到李宇正注视着她。
“我不能陪你继续走了。”
薛荧先是望着他,接着愣在那里。她的听力恢复了。这是真的吗?
“你要去哪里?”她的伞掉了,风一吹,越刮越远。
李宇只是笑着看她,却不告诉她答案。
“我没有把你等来,所以我要先走了。”
她渐渐不再慌张了,因为他看起来很轻松,是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的样子。
原来是要在这里分别啊,她模糊地想着。
薛荧的伞被风吹走了,于是李宇举伞遮住她的头顶,并将雨伞放在她手里。
“回去吧,画家女孩。”没有情人之间告别的拥抱和亲吻,他冲她挥挥手,“我们下次再见。”
荧终于想起来那首歌应该怎么唱了,她要唱的并不是《甜蜜蜜》,而是另一首歌。
她唱歌时,手指也随着调子慢慢上下舞动,好像是靠这样的方式给自己找调子。
那是他第一次听到荧使用自己的声音,调子艰难地找着了,声线和他想象中不一样,她的嗓音很轻很细,是单薄的、绵羊似的嗓音。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你去想一想,你去看一看,月亮代表我的心,你去想一想,你去看一看,月亮代表我的心......”
每一声都长长地拖下去,飘起来,荡来荡去,带着些鼻音,添了些无意识的娇声娇气。她从前一定有一把轻柔的好嗓子。
怎么样,唱完后她看着他。
他听过这首歌,应当能够做出公允的评价,只是他这次依旧以一贯的客套语气赞美道:【你是个很好的歌唱者。】
做出一个谢谢的手势,歌者接受赞美,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唱成什么样,只是凭感觉在唱而已。今天的歌声到底如何,对她而言将是个永久的谜。
温热的泥土依旧散发着白日的暑气,染上血后,温度久久散不去。热风滚过树梢,夜色中的禽鸟猛地扑扇翅膀,腾起时发出响亮的鸣叫声。
薛荧忽然从梦中惊醒,她起身坐起来,感觉长发黏在后颈,额头也被汗水浸湿,今夜真是热极了。可是,她周身仍旧有雨水吹过的荫荫凉意,像刚从雨幕中穿梭而过一样。原来只是梦而已。
打开小灯,她抬头望向窗外,亮光刚亮,飞虫便争相撞到纱窗上。
檐下没有落雨的痕迹。
夏天的山里,蝉无响动。她依旧什么都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