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下几场雨后,天气居然莫名地热了起来。
弟子又都换上了轻薄的衣服。
元隐宗虽说没有入宫的弟子多,但大多闲散惯了。
有饭吃,有地方住,温饱满足,不用劳作,谁还会去想发财致富的问题。
所以没有几个弟子愿意跑到药膳宫,整天在火炉前冒着汗熬药。
或许到了冬天,可能还会有弟子愿意。
从中元仙门宴回来后,眼见订单的量越来越大,可是就算加上又德和松云,三个人不眠不休都熬制不出来。
洛拂笙觉得玄遥不厚道。
她为了元隐宗累死累活,他居然也不帮着想想办法。
刚这样想着,到了傍晚时候,子夕过来了药膳宫,“小遥姑娘,玄遥仙尊请您过去一趟,”
旁边的又德挑了下眉。
子夕马上又道,“是为了商量零食的事。”
这次又德干脆吹了一记响亮的口哨,眉眼间全是暧昧的坏笑。
洛拂笙脖颈间有些发烫。
玄遥定是怕她觉得不自在,所以没有亲自过来找她,反而叫了子夕过来传话。
但,欲盖弥章这个道理他不懂吗?
他怎么可能不懂?
这人,就是故意的。
他大概想让她明白,光明正大和欲盖弥章哪一个更好。
洛拂笙现在懂了。
光明正大可能会让她脸红心跳,但欲盖弥章会让她浮想连篇。
松云见她出神,一本正经地笑道,“玄遥尊看来也知道零食紧张,你快过去一趟吧。”
洛拂笙换了身衣服,同子夕去了登临院。
到那里时,天已经黑了,登临院里的烛火繁华已经淡去,只剩下各屋里一盏安稳的烛光。
繁华褪去,倒让人觉得温暖。
玄遥在岸桌前看书。
洛拂笙进来时,子夕居然还通报了一句,只是说完,他便一遛烟地跑走。
洛拂笙站在岸桌前——
桌子一隅叠放着香卷。桌岸后面烛光间,衣衫有些慵懒但目光肃雅的男子撩了下双睫。
她微嘟下唇,上挑的狐狸眼带了些娇嗔,“找我干么?”
旋首看了两一侧的坐椅,洛拂笙在想,自己要不要先坐下来,站着有点累。
玄遥双睫又滑落到手中的翰墨上,手指青葱,骨节分明,语气带着公事公办,“药膳宫的零食数量增加,但是招不上弟子,你打算如何?”
嘿!
居然还来问她?
洛拂笙睁大了眼睛。
她站得腿麻,心中有点小娇气。
本来就是被逼的,药膳宫从不是炼丹的地方,若不是当初为了给他治病,她干么要揽这么一个累人又不讨好的活。
心里有气,在他面前,甚至连掩饰都不需要。
她根本就不在意零食,更不在意招不招弟子。
她不想干了。
而且,他还问得这么正经严肃。
真以为自己是玄遥尊了。
洛拂笙瞥他一眼,却没有将心里的情绪表现出来,只是声音有点紧崩,“不想干了。”
她觉得自己最大的优点就是懂得分寸,虽然有时会在他面前撒撒娇,但也只是偶尔,多数情况下,她还是告诉自己,他是玄遥尊。
玄遥对自己本身就严格,对她已属宽容,她更加不能肆意妄为,有时不擅长自省的她还会经常三思而后行。
人在一个舒适的地方总会释放出全部的情绪,反而是纷繁的世界中刻意掩盖起自己的情绪。
洛拂笙把这两种地方中和了一下,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情绪化,但又不想说谎。
最后就成了这样,态度要好,该拒绝的地方她也会拒绝。
“不想干了?”玄遥抬起了头,将笔轻轻放下,唇角扬起。
“累。”洛拂笙没有看他,而是看向了他手中的笔。
她语气恭谨,但轻嘟起的粉唇分明带着几分抱怨,脑袋还轻轻地歪了一下。
玄遥终于笑了出来,放下手中的笔,扬起了纸张。
洛拂笙抬头。
他对她朝手,“来看看这个。”
洛拂笙撇了下唇,抬腿走了过去。
从药膳宫一路走来登临院,本来腿就有点酸,又站了一会儿,又有点麻。
他的麻椅周围空间不大,她走过来时还被桌子腿绊了一脚,身体一倾,双手赶紧扶在了他的肩上。
玄遥微惊地撩眼。
她大脑麻木了片刻,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的眼睛。
烛光卡在了二人之间的对视中,安静得如同绘出的静物。
气氛暧昧而尴尬,紧张到难以呼吸之际,她低眸看了一眼脚下,发现绊到她的不是桌腿,而是......他的脚。
“你能不能换个姿势......”坐着。
玄遥微微睁大了眼。
洛拂笙看向他,从他眼底流出的笑意中察觉到她说了什么雷人的话,后面的话卡在了静谧的烛光中。
动作一顿,双手紧张得死死用力。
这样近的距离,她似乎察觉到了他轻不可闻地皱了一下眉。
洛拂笙抿了下唇,尽量调整好自己的呼吸,目光从他的眼中移开,慢慢向下,“绊到了。”
半晌,没听到玄遥讲话。
她不得不重新抬眼去看他。
玄遥的目光和她一起慢慢抬起,好像刚才他也在看着下面。
......
洛拂笙下意识地又向下看了眼,当定格在某个部位时,她猝然抬起了头。
玄遥只是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那意思好像在说:就知道你控制不住自己,真是拿你没办法。
洛拂笙动了动唇,觉得不是很想解释。
身体从他身上离开,抓起了桌上的纸张。
余光一瞥间,这才发觉自己刚刚一直掐着他的肩膀,难道没感觉到疼。
但他的肩上,白衫褶皱成了一个小包子的模样,里面的场景不用想都知道,一定非常的,悲惨。
玄遥抬手掸了掸自己的肩膀,目光看向她时,女子愧疚又慌乱地转开视线。
他勾了勾唇角。
终于两个人正而八经起来。
洛拂笙看完纸上的字,差点没跳起来,“为什么让我进司极宫主持炼丹?我又不是宫主?”
司极宫现在由迟幕代管,要炼丹也是他练,怎么也轮不到她的头上。
说是让她主持炼丹,听着却有点喧宾夺主的感觉。
洛拂笙的修为和地位,不足以接管司极宫,这事传出去,众弟子还不是觉得她是仗着玄遥的身份想当司极宫的宫主。
她明明就不想。
玄遥点了点头,“炼丹本来就是司极宫的事,不是药膳宫的事,现在既然招不上来弟子,不如把熬制零食和炼丹一块来做,去司极宫是最合理,也是最能解决问题的办法。”
司极宫的弟子就是负责炼丹的,也不会有人觉得累或是热。
“这样一来,也有人分担了你的工作。”
敢情还是为了她好?
洛拂笙觉得一点都不好,她想了想,中和道,“那不如把零食的生意全权交给司极宫好了,迟幕仙君靠的住,为人也不错,一定会做的很好,”她突然小声下来,“我就不用去了吧?”
玄遥看着她,慢慢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目光从仰视变成平视再变到俯视,眼底从严肃变成温暖再变成宠爱。
“这件事是你师傅找到了我师傅,再由迟幕仙君举荐,与我,”他的眉心跳动一下,“并没有关系。”
洛拂笙一噎。
怎么,把家长搬出来了?
想到津度,洛拂笙肩膀一垮,“我是不是应该做点杏花羹去巴结一下你师傅?”
“嗯?”玄遥浅笑,“我师傅不吃杏花羮。”
“哦,”洛拂笙垂眸,“可是,我还是不太想。”
本来以为玄遥会再劝她,没想到他只是抽回了纸张,随意道,“嗯。”
嗯是什么意思?
这一念间,洛拂笙想了许多,甚至想到了未来的种种可能。
入司极宫,掌炼丹,是否津度想给她找一个配得上玄遥的理由。
但她修为低,就算勉强和玄遥在一起,待他飞升之际,还是要分开。
心中的怅然感慢慢袭来,让她的大脑停顿了片刻,放在身体两侧的手虚虚地握上。
虽然她看上去有许多话要和玄遥讲的样子,但心里却觉得没必要。在这种既定的事实下,她只会认为自己的判定是对的,问了反而徒增彼此的烦恼。
她现在只想守着一个原则,得快乐时且快乐就够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或许这样会失去她与玄遥坦露心声的机会,可越是她觉得伤感的话题,就想越刻意回避。
墙壁上,玄遥的身影动了一下,转向了洛拂笙,他的侧颜微垂又抬起,停顿了半晌,有些艰难道,“如果你不想,便不要去,或是你想去哪里,我,我都会陪着你。”
墙上的身影慢慢地抬起手,摁到了她的肩上。
洛拂笙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纳纳地‘嗯’了一声。
玄遥有些尴尬地转开眸。
她一直盯着玄遥,睫毛眨了眨。
玄遥轻叹口气,手从她的肩上缓缓而下,放到了桌子上,竟然自嘲般笑了出来。
这般吐露心声的事他从前一向是抗拒的,也从未想过要靠着这种方式来达成目的,甚至这种事情他只会觉得耗费心力。
但若能让洛拂笙明白自己的心意,似乎也没什么可抗拒的,“小遥,我们的未来还很长,我都会陪着你,不管是几百年还是几千年。”
洛拂笙睁大了眼睛,觉得不可思议,“几千年?你不飞升了吗?”
他轻笑,眼底竟是说不尽的柔情,“若你想,我们可以一起飞升,若你不想,人间繁华也够我们享受几千甚至上万年了。”
这样直白的告白,让洛拂笙有些措手不及。
似乎是顶着巨大的压力,让她动弹不得。
她一个废柴,可能几千年都飞升不了。
他要为她放弃飞升的机会,一直在这里等着她吗?
原来他都知道,知道她不喜欢元隐宗,不知道勾心斗角,更不喜欢尔虞我诈,她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平和的生活。
玄遥余光一瞥光,见她瞠着双眸,一直在盯着自己的脸。
她眼中没有泪光,更没有感动的神色,仿佛在他脸上探究着什么。
沉默片刻。
他慢慢变得诧异,似乎想起了什么,薄唇抿了抿,语气清淡,“我应该,符合你的要求。”
一句话有如惊涛骇浪般冲开了洛拂笙的思绪。
还算符合,她的要求?
她什么要求?
洛拂笙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了一堆,最后才仿佛从垃圾堆里扒拉出来一个有用的信息。
那还是在山洞时她情绪低落时哭着说的话。
她想找个帅郎君。
她想,应该是,这个吧?
那他真的是,太谦虚了。
她也从没敢想过,要找个大乘其修为的仙尊啊?
脑壳有点卡顿,她实在不知道这话要如何接。
接的好,她会觉得自己嘚瑟,接的不好,怕会打击他的自信。
于是,她冷静地把问题抛了回去,“你觉得呢?”
玄遥......
二人四目一碰,同时都转开。
墙壁上的两个身影相对而立,都是把头侧开。
半刻后,洛拂笙又从桌子上拿回了那张纸,揣进了衣袖里,“我还是去司极宫吧。”
玄遥莫名地转回了头。
洛拂笙欲言又止道,“我得多赚点钱,要不以后怎么生活,总不能靠你,”她停了下,一字一字道,“出卖色相吧?”
玄遥......
她自己说完,居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脚尖一踮,轻快地在他唇上啵了一下。
玄遥愣住。
小蝴蝶媚眼一瞥,转身飞走。
墙壁上的人影在原地站了许久,看不出表情,只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唇。
洛拂笙入司极宫的事第二日便传了开来。
她也没什么,既然决定了,也就没有可藏着掖着的。
尽管元隐宗上下都在背地里议论此事,但她还是秉持着问心无愧的态度。
日子又开始忙碌起来,可天气却没有转凉,依旧蒸蒸地热了上来。
她那日听玄遥提起楚令受伤,被玄殊关进了柴房,便让松云每天去看看他,给他送点吃食和药。
松云似乎和楚令还很投机,回来还跟她说鬼王名不符实,性格十分开朗。
洛拂笙入司极宫的当天,迟幕便告诉众弟子,以后炼丹之事由她全权负责,众弟子配合便好。
司极宫的弟子大多是高兴了,因为这一年来,司极宫几乎没有俸禄,弟子们又不敢去买零食,都苦哈哈地愁红了眼。
他们都是欢迎洛拂笙。
这让她也着实松了口气。
深夜中,一个鬼祟的身影遛进了朝露院。
而此时月宛正坐在院中出神。
她并未察觉有人走近,等到听见脚步声,那人已走到了她的身后。
月宛吓了一跳,刚想叫出来,那人眼疾手快地过去捂住了她的嘴。
月宛伸手。
那人声音如石头沉入井中般幽幽道,“月宛仙子不用害怕,我并无恶意,只是有事想问问仙子。”
月宛怎么会相信。
她双手紧握,迸发出一道强烈的光芒,瞬间挣脱开那人的钳制。
她惊魂未定地想要开口喊人。
那人上前一步。
月宛的动作顿住,当场脸色雪白。
黑夜中,那人阴沉鬼魅的脸在月色下浮动,他一步步向月宛走来,手上拿着的正是仙道令。
月宛后退几步,心虚道,“泽承仙君,仙道令是我无意中遗失的,还请你归还于我。”
泽承冷笑了一声,当场戳穿她,“这仙道令是从鬼王楚令身上掉下来的,难道是鬼王偷了你的东西?”
月宛一惊,神色差点崩不住。
这几日她都在为仙道令的事担心,没想到果然出事。
看着泽承手中的仙道令,月宛也是崩不住了,干脆问道,“你要怎样?”
泽承眼中闪过一道精芒,隐藏在精芒之后的阴翳之色斩渐显露,“月宛仙子无需紧张,你只要告诉津度天尊,说仙道令被偷了即可。”
“被偷?”月宛心惊胆战。
若她真的告诉津度仙道令被偷,她也难辞其咎。双唇一抖,声音也颤了起来,“你要干什么?”
泽承阴侧侧地笑了出来,笑声有如鬼吟,“我和月宛仙子应该算是同仇敌忾,我要做的事,仙子应该也想做。”
“你......”月宛咬着唇,顿时明白了泽承的用意。
只是她与楚令有约在先,若是这时候她答应泽承,不知道要如何跟楚令交待。
泽承又晃了晃仙道令,似乎是想提醒月宛。
楚令弄丢了仙道令在先,算是违约在先,月宛想到鬼道令在自己手里,楚令不可能会对她怎样。
但泽承拿到了仙道令,他若反咬一口,月宛也是没法和津度交待。
楚令与仙门不和,他的话想来不会有人相信,但泽承不同,他到底是仙门之人。若有一日他反咬自己一口,到时候她该如何?
月宛担忧地看向了地上的月影,心中颤抖得厉害。
泽承又向她走近了一步,眼底嘹唳阴狠,此时他已是丧家之犬,什么事都做的出来。
月宛不答,他便要挟道,“若仙子不与我合作,那我只好到津度天尊面前,说仙子与鬼王私通,到时候......”
月宛听见一连串幽森的吟笑,她闭了闭眼,已容不得她做选择。
如果说泽承是丧家之犬,她也仿佛是泥中雀,光鲜华丽的外表下,早已污浊不堪。
在她答应帮楚令时,就已经知道自己陷入了深渊,再无回还余地。
月宛睁开眼,目光也变得阴戾,“泽承仙君,如果我帮了你,他日事发,你不会反咬我一口吧?”
“仙子大可放心,我恨的人不是仙子你,就算死,我也不会把你供出来的。”泽承握紧了仙道令,幽幽笑。
月宛能向楚令要鬼道令做交换,却不能要胁泽承。
他已是一只胡乱咬人的疯狗了,此时已经入魔,她不能再激怒他了。
到了现在,月宛反倒不怕了,如果一个人已经做了无数的坏事,那便也心安理得地坦然了。
夜,极沉。
不知道是几更了,外面起风了,刮得窗棂咚咚作响。
洛佛笙这一晚睡得不好,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里,她和玄遥站在湖水的两岸,他极淡地看着自己。
湖中无船,她渡不了河,想御剑,剑却招唤不出来。她向玄遥招手,可是玄遥仿佛没有听到。
他只是看着她,眼中无波,却充满了对她的失望。
在着急,奇怪,紧张又恐惧的时刻,洛拂笙猛然醒过来,这才发现外面起风了。
洛拂笙出了一头的冷汗,无论如何再难入睡。
不知是不是第六感,她总觉得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蜷缩在床上,洛拂笙抱膝喘息,听着外面呼呼的风声,愈发觉得心不静了。
不多时,外面果然传来了动响,杂乱声于瞬间增加,先是脚步声,然后是有人大喊大叫的声音。
洛拂笙皱了下眉,静静地听着。
巨烈地敲门声让她心下一惊,扬声问道,“谁呀?”
“奉了津度天尊之命,马上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