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老头,离洛此前自投罗网,自愿假死为千音阁解除危难,如今落得个在外东躲西藏的结局。而我,却又因阿兄的事令千音阁折损不少人,还让整个千音阁重新处于危险境地。”
“结果,还是什么也没得到。”她自嘲地笑笑。
“若定要将一切论个是非曲直,也只能说造化弄人。”杜仲轻叹。
她惨然一笑,“若论造化,白马寺的忘忧和尚前些时日给我卜过卦,大凶之兆。儿时,也曾有高僧断定我为福薄之相,断掌之命,克家人。若将一切归咎于造化,未免太过推卸责任。”
“造化也在人为,这些事必有个确切的是非曲直,即便搭上我这条命,也要弄得明明白白。”
对于她的话,杜仲明亮的双眸中毫无意外,“你既已做出决定,老夫自当一直陪着你。”
“杜老头,你这一辈子不打算娶妻生子,从未后悔过么?您当安享晚年,不要再陪我折腾了!”她语带愧疚。
“老夫这一生,跟随你爹爹曾见过边疆大漠的波澜壮阔,也曾冷略过战场厮杀的残酷血腥,还曾见证过战士们的坚毅不屈。当然,也在漫长的岁月里,陪伴丫头你的缓慢成长。最后,继续与老夫钟爱的医术为伴,与老夫疼爱的你为伴,也算不虚此生了。”杜仲回忆起什么,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嗓音里沉淀着岁月的悠长。
“没想到,你还有几分正经模样。放心,如出意外,我会替你收尸的!”
杜仲登时吹鼻子瞪眼,捂住心口嗷嗷叫唤,“哎哟哟,老夫怎么有些不舒服?亏得老夫从小到大给某人送那么多精心炼制的药丸,每年生日还给某人准备大礼,某人真是狼心狗肺!”
马车眼看逼近长宁侯府,她抿唇微笑,“今年替你省着的,今年的生辰我不过了。生辰礼不过是符号,看重的还是大家和和美美地互相陪伴。”
杜仲自懂得她话中的意思,于心不忍。
她回到府上时,恰好碰到回府的顾柏舟。
顾柏舟见她眼睛红肿,瞬间明白她去过坟地,走过来将她半搂着往梧桐轩走去,“去看过了?”
“嗯。”她点头,“丁香和我说,明日婧平公主等人要来探望。小部分冲我而来,大部分朝臣应当为你而来。”
他轻声细语地询问,“你若不喜,我回绝他们便是。”
她摇摇头,“不必,不过我只见婧平大公主,其他来拜访我的人,你寻个由头拒绝。”
“好。”他声音柔和细微,“今日的药可吃了?”
“嗯,你不必太忧心。”
两人一路无言,直到进入梧桐轩敞亮的院子中。
他止住脚步,将她拉到自己身前,替她拢紧身上的白色大氅,“在外办事,我总挂记你。”
她对上他,莞尔一笑,“谢谢你的挂记,我确实深受打击,可还没到一蹶不振的地步。”
丁香与硕风二人本来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如今极有眼力见地默默退开。
“我之前时常生出错觉,你到底是否真的喜欢我?你从来都是那么独立,也不愿过多依赖于我。”他心平气和地说出心中的困惑,亦知道她会给出答案。
她向前一步,埋进他的怀中,静静倾听他强劲的心跳声,“所以,上次你晚间歇息时与我闹别扭,也是因为介怀这个?我从小习惯独立,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再者,难道我一直在你羽翼之下受你保护,才是喜欢你的佐证么?我们可以并肩而立。”
“我不否认最初成亲时,我完全看不上你,病恹恹的又懦弱怕事。可后来经过常年相处,才发现,我喜欢你的真诚、善良、温暖,我喜欢的只是你这个人,不掺杂其他。”她从他怀中弯起唇角。
“若我不是这样一个人呢?”
她一愣,复又昂起头笑开,“你即便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你与我说说!”
他在她耳边低语,含着促狭的笑意。
她脸颊酡红,猛锤他一记,“闭嘴!你什么时候去了沁心室,什么时候找到的?”
杜老头之前送她的那几本珍藏小书册,居然被他拿了去,还说要抽时间好好研学?
流氓。
女子脸色羞愤,连日苍白的脸上终于显出血色,他心满意足地搂她入怀,“你说我们能并肩而立,那不要再谈和离,不要再次推开我,好么?”
“你此前问我,愿不愿意为你冒险,甚至前功尽弃。现在,我能给你答案。”他将她从怀中轻轻拉离,精致漂亮的丹凤眼里满是不可亵渎的庄重。
这一分庄重莫名令她触动,静静等待下言。
“我现在没有什么可失去,除了你。”他伸展双臂,勾起潇洒的笑,“即使我注定失去一切,也只会因为你。你还要赶我走么?”
那一刻,她心中异常酸胀,生出心疼与感动,还有冥冥之中的无条件信任。
她的眼眶渐渐湿润起来,吸吸鼻子,“真是傻啊!”
他温柔地替她拭去泪水,“所以,以后无论发生何事都要相信我,可好?”
半晌,她坚定地点点头,伸出小指,“那你也要答应我,以后不论发生何事都不要瞒着我,我们可以一起解决。拉勾!”
他笑意浅浅,伸出手,勾住她的拉拉,“拉勾。”
一男一女在阳光映照下相视而笑,两人间再也没有其他人的余地。
莫无名与司徒礼二人本是来探病,司徒礼见此状悄然离开,他担心她故而前来,如今也并无这种必要。
莫无名站在原地半晌,亦默默离开。
“司徒公子,今年不见,你倒与以往大不相同。”莫无名气定神闲道。
司徒礼停下来,回身看向男子,这男子以前经常跟在江晚岑身边,听说是前任长宁侯的好友,姓莫。
那时,侯府众人悉数唤他一句莫先生。
“莫先生如今云游回来了?”司徒礼礼貌性寒暄。
“看得多,也乏了。此次劫囚一事,司徒公子可有眉目?”
司徒礼警惕地问,“此事与莫先生又有何关系?”
“其他囚犯毫发无损,只有江卿时一人死去,明显被人针对。江家是无名故交,无名总要在这要紧关头保住最后的血脉。”莫无名有条有理地道来。
提到某人,司徒礼神色松动,“那行人行事十分小心,被抓到的几人,也是当场咬舌自尽。”
莫无名明白地点点头,“司徒公子此次恐怕也受到圣上迁怒,还望自己保重。”
“无妨,莫先生,司徒礼这厢告辞。”司徒礼径直朝外走去,一步一步地远离她,远离自己的过往。
皇上的迁怒算得了什么,自从他答应阿爹踏入仕途起,他就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
既然已为权势名声失去最重要的东西,他势必要将显赫的权势攥到手中。
莫无名回礼,“司徒公子慢走。”
当初在宁通巷,明明只有千音阁派去的一批死士劫囚,而刺杀江卿时的那人又是如何精准地得知劫囚的地点与时间,恰如其分地孤身一人潜在人群里一击致命?
这完全说不通。
况且,在现场,他还遇上一位老熟人,看来是该去和对方叙叙旧。
思毕,他抬步离开侯府。
建京城外竹林。
莫无名负手而立,听到身后动静,也不回头,“你来得比我预想中的要快。”
雌雄莫辨的声音传来,语气平淡,“你回来了。”
“你该把令牌归还于我。”他猛地转身,犀利地望去头戴银白面具的黑袍人,“当初你借的时候,答应我只是为完成你的计划,从未说过要伤害江家。”
“怎么,当师父当到迷了心窍不成?”黑袍人嗤笑,非男非女的音色尖细到骇人,“难道忘了国仇家恨?”
莫无名脸色灰败,“仙儿,你想报仇我不拦你,可为何要将无辜之人卷进来?你扪心自问,为报仇你藏在这身皮囊下杀了多少无辜之人?”
“你如今要为你那小徒弟来怪罪我?你可别忘了,当年你接近她难道就没有别的企图?”黑袍人猛然眼中生出癫狂之色,扯下脸上的面具,恢复真实的声音,讥讽地笑道,“只不过你心软了,不要告诉我你对你那小徒弟还动了别的心思。你之前对我妹妹的心,也不过如此。”
莫无名眼底浮现出一丝沉痛,“雀儿她已逝去多年,我从未忘记过她。若她在世,也不愿你如今成为一个嗜血的魔头。”
那人气势汹汹地走近他,“给我闭嘴!你们两人最没有资格对我指手画脚,这些年来,你们早已将灭国之仇抛之脑后。她这个废物死得好,只是让她去算计狗皇帝,结果还把自己的心搭进去,还有了仇人的血脉。而你呢,之前我们说好的,你潜伏在江家,结果呢?你下不去手!”
“你可别忘了,当年南羌血流成河,尽数覆灭,只剩下我们三人,我们三人是如何逃出生天的!你能站在这里控诉我,可你别忘了,当年是谁为了一线生机,委身晋朝那群恶心肮脏的士兵!”黑袍人眼眶通红,声嘶力竭地怒吼,脸上是嫌恶与扭曲的恨意,“只要是晋朝之人,都不无辜!他们都该死!”
“我可以暂时放过你那小徒弟,江家已经势颓,我迟早也要用她的血祭奠南羌王,祭奠南羌子民!”
莫无名脸上有着深重的愧疚与懊悔,可听到她的话还是顿时制止,“南羌王是她父亲所杀,你已算计到对方死去。如今这些仇怨为何还要牵扯到无辜之人?其他人你都动得,她,你动不得。”
“哈哈哈!”黑袍人仰天大笑,笑声凄厉,“绝不可能。南羌当年被屠城灭族,里面那些稚儿哪里有机会逃脱?你说得轻巧。你阻止不了我,我也用不着你这个窝囊废。雀儿已死去,她的那一手倒钩长鞭我已传给另一人,自然会有人与我一起报仇。”
“你姑且试试。”莫无名震怒,眸中透出危险的讯息,“江卿时被刺死时你藏匿于人群里,此事是不是与你有关?”
“与我有关又如何,我恨不得当场拍手称快。”
莫无名眸光阴沉,“你如何得知行动的时辰与地点?”
“那就该你自己弄明白了,南羌大祭司之子,墨千尘。”黑袍人转身走开,眨眼间身影消失不见。
空荡的竹林里,只传来一句轻蔑的话,“你以为你还真能藉藉无名?对江晚岑而言,你最后不过也只是个骗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