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身气力似被全部抽离,只差两步,只差一点儿。
双腿失力,她狼狈地跌跪在地,爬到江卿时身边,看到止不住的血液从他心口流出。
“会没事的,我们去找杜老头。”她手忙脚乱地撕下身上的衣衫,想替他止住伤口的鲜血,可艳红的鲜血浸润布条,烫到她手心,让她一下子使不上劲。
“丁香,快,止血!”她如坠冰窟,唇齿生寒地唤道,带上些哀求,“快些,再快些!”
丁香忙于对付官兵和锦衣卫,暂时脱不开身。
“滚开!尔等想杀了本王王妃不成?!”男人气场摄人,掷地有声。
锦衣卫和官兵瞬时放下手中刀剑,面色堂皇,发现差点伤及安王王妃后悉数退散,恭恭敬敬地让出一条道来。
高大的男子一步步走近跪在地上的女子,女子发髻散乱、衣衫上血迹斑斑,还不停地用沾满鲜血的双手从衣服上撕下布条,在四处只顾慌乱逃窜的人群中显得格外凄惨无助。
“江卿时,你答应过我的!你给我撑住,撑住!”她不停地用布条堵上地上男子的伤口处,清丽的容颜上,满是泪痕,杏眼里一片血红,神色陷入癫狂,发了疯般地怒吼,“来人,请大夫,快来人!”
顾柏舟默默在她身旁蹲下身,看着她满脸血污,嗓音暗哑,“岑儿。”
她侧头望向他,呆呆地瞥一眼手上身上的血迹,拉住他的手臂声嘶力竭地哭喊,“快救人,快救人!谁来救救我阿兄,谁来救救他!”
泪眼朦胧中,她察觉到周围人悲悯的眼神,仿佛她已经被世间所有的神明抛弃。
他们都在可怜她,他们为什么要可怜她?!
她从那些眼神中看到了答案。
“岑儿,过来。”江卿时脸色青白,嘴唇已然发紫,气若游丝地唤她。
她绝望地看过去,爬过去俯身侧耳在他跟前,大颗大颗的泪水砸到她沾满鲜血的手背上,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你说。”
“别哭。”江卿时的声音像快要消逝于这世间般虚弱,“记得我曾与你说的,告诉阿娘与阿茵,说对不住。”
他又缓缓地在囚服的里翻找,不一会儿,慢慢拿出一只染血的稻草做的蜻蜓递过来,“我的竹蜻蜓妹妹。”
“涉水白鹭鸶,倚风款款飞。但知前路遥,不知路已近......”
她正要接过,那只手却倏地垂下,重重砸到地上,稻草做的蜻蜓落下,浸入地上的血水中。
抬头看去,地上的男子声音渐歇,已然合上双眼,她摇晃着他哭喊,“不可以,江卿时,你不能像阿爹那样丢下我!”
阿爹藏在别院的绝命家书中落款处画了一只竹蜻蜓,他遵守儿时与她的约定,带着竹蜻蜓从战场回家了。如今,阿兄也带着她最喜欢的竹蜻蜓,活生生地陨落在她眼前。
那日,建京城宁通巷处,混杂惊慌的人群中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惊天地泣鬼神,闻者无不落泪,高飞的鸟儿纷纷驻足枝头似来祭奠,响晴的天气霎时间乌云密布。
饶是看惯世间生死的杜仲,赶来宁通巷时不禁眼圈一红。
女子红肿的眼睛里一片空茫,双手紧紧搂住地上了无生气的男子,身体如枯木般一动不动,好像万念俱灰,只剩一具空洞的躯壳。
“江丫头,我们回家,好不好?”杜仲走到女子身边蹲下,声音发涩,女子依旧毫无回应。
“丫头,你身子熬不下去,我们先回家好不好?”杜仲耐心地劝着,女子眼神望向虚空中一点,眼睛丝毫不动。
“晚岑,我们先回去,带着你兄长一起回家,可好?”莫无名满眼心疼地蹲下身,目光与她视线持平。
可女子眼神涣散,不知在想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想。
“安王殿下,带他们回家吧。”杜仲站起来,走到一旁背过身去垂头擦泪。
顾柏舟走几步默默矮身蹲下,轻声细语,生怕惊到眼前的姑娘,“岑儿,我们带阿兄回家,好不好?快要下雨了,阿兄会疼的!”
女子像只受惊的小鹿,眼神动起来,才显得有丝生气。
“回家,我们是要回家,不然阿爹与阿兄都会怪罪我的!阿爹一定会怪我为什么清明没去看他,阿兄一定会怪我为什么没能及时救下他,他们会怪我没用!会怪我......”女子滔滔不绝且语无伦次地说着,“老天爷一定是在惩罚我!”
“嘘!”顾柏舟双掌捧住她的双颊,额头抵上她的,“清明那时你病了,阿爹会原谅你的。这次也不是你的错,老天爷不会惩罚你。”
要惩罚,也得惩罚他。
“我们先站起来,好不好?你的膝盖磨破了!”他轻声哄道,“阿娘也该担心了。”
她由着他扶起,忽地双眼一黑,身体一软,心如刀绞,跌入无尽的黑暗深渊里。
“江丫头她身子骨经此连番打击,如今亏空得太厉害,一时半会儿难以复原,恐会落下病根。”
“我的竹蜻蜓妹妹。涉水白鹭鸶,倚风款款飞。但知前路遥,不知路已近......”
“你答应阿兄,无论发生什么,都要与阿娘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日后如逢要事,有蜻蜓成双,聚而不散,正是吾父亡魂护汝安康。为父心非铁石,焉无眷恋乎?......岑儿爱女,为父愿痛汝之痛,伤汝之伤,苦汝之苦,以□□之躯承天下因果。一愿汝年年岁岁长相乐,二愿汝岁岁年年胜今朝。”
“你阿爹为给为娘的那封家书里写到,当年南羌灭族屠城一事,他虽未直接参与,却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生灵涂炭,那是你阿爹此生追悔莫及的大事!”
“滚!救不活王妃,悉数给本王掉脑袋!”
江晚岑感觉自己置身于黑暗里,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分不清现在与过去,分不清亡者与活人,就好像所有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大梦醒来,她还是当年在阿爹驻地乐得逍遥、无拘无束的小姑娘,还是赤烈军将士口中的竹蜻蜓娃娃,还是那个阿娘口中能找阿爹阿兄撒娇的囡囡。
“回去吧,岑儿,我们这些年来教你的只是逃避?若不回去,你阿娘怎么办,你夫君怎么办?”突然,黑暗中传来阿兄与阿爹熟悉的嗓音,“逝者已去,活者重生,凡此蜕变,皆为福音。阿爹阿兄会一直陪着你!”
顷刻,声音又消失。
她在虚无的黑暗中走了很久的路,终于才在黑暗里再次听到声音。
顾柏舟看着眼前昏睡了快整整二十一天的女子,慌乱懊恼不已,杜仲说她身子亏空得太厉害,难以复原,加上她不愿醒来,不知这一昏睡该持续多久。
病床前,一群宫中御医和民间医员冷汗涔涔,在心里求神问佛,保佑病榻上的女子早日醒来。
近来,他们被安王从各地召来,只为唤醒王妃,可王妃自己不愿醒来,他们只是群治身体疾病的大夫,又不能医心病。
安王焦急难耐,日常将他们骂得狗血淋头,什么庸医废物之词频出,今日居然还说要掉他们的脑袋。
他们被骂倒也无妨,可这掉脑袋事大。
“一群废物,想个法子唤醒王妃都不会?”顾柏舟面色挫败,她定是不会考虑他,更不会为他醒来。
有个老御医因连天的打压,终于忍不住义正言辞地回应,“安王殿下,恕老臣直言,您在这对着咱们这些医者发无名火也无济于事。王妃这病从心起,哪里是咱们能解决得了,解铃还须系铃人,王妃这病啊得她自己解!”
在场的人哪里听不出言下之意?无非是安王殿下您老在这发疯恐吓我们有个什么用?
众人一来为老御医感到勇气可嘉,二来为他即将迎来的下场唏嘘。
果不其然,顾柏舟厉声道,“来人,将此人拖出去!”
其他医员瑟瑟发抖,皆欲言又止,怎料那位老御医像是硬要与顾柏舟对上一般,“老夫今日就是死也要说,安王殿下与其将老夫等同仁困在侯府,不如让我等众人出府去拯救天下人。王妃这病,我们的确治不得。您贵为真龙天子的孩儿,难道不知庇佑苍生的道理?”
“拖出去。”他冷声地吩咐。
硕风正要将老御医拖出去,老御医目光镬铄、坚毅,毫无畏惧之色。
“慢着。”一句虚弱的女声传来。
众人目光尽数投往一个方向,拔步床上昏睡的女子不知何时悄然醒来。
顾柏舟回身望去,欣喜若狂地快步走过去,将床上的女子抱了个满怀,“你醒了。”
江晚岑被他温热的身体裹住,才有了苏醒的真实感,“本就是我的缘故,那老御医说的话确实在理,何必为难这群医者,将他们都放了吧!”
“可他们......好,硕风,将他们都放了。”他本想说这群人算个什么东西,要是唤不醒她,他们死不足惜。可他知道她不爱听这种话,他便不说。
“给他们每人赏赐些银子,咳咳~这些日子也辛苦了。”她声音平和地说,略微有些咳。
老御医连忙弯腰行礼,“多谢王妃谅解,王妃能够醒来实乃上天降下的偏爱。”
顾柏舟连忙给她披上一件白色大氅,不耐烦地朝硕风挥手,“硕风,带出去给赏赐。”
“是,主子。”
顾柏舟的眼神一刻也不离开她,她觉得有些好笑,“怎么,我真的睡了很久?”
“二十天,到今日就快二十一天。”顾柏舟再次紧紧将她搂入怀中,似要将她揉进骨血。
二十天?
她一愣,问道,“我阿兄呢?”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顾柏舟眸光晦暗难明,“已入土安葬了。”
她眼眶通红,“我想去看看他。”
他点头,“好,等你休息一日,明日再去如何?”
她颔首,又问,“阿娘呢?”
“阿娘闻此噩耗,再次昏迷,如今卧病在床。神医现在日日给她治疗,你放心。明日我们先去看阿娘,再去祭拜阿兄。”他轻轻触碰怀中女子的软发,胆战心惊的心才最终稳下来。
“好。”她躺在他的怀中,不知看向何处发呆。
他也安静地打量她,只是这么陪伴着。
硕风进来,看到这一幕不忍打扰,无奈事出紧急。
“主子,属下有要事相商。”
顾柏舟抬手屏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