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见过许多大场面,杜仲还是被眼前之景狠狠触动。
男子脸色虚弱成鬼,不停歇地呕出大口大口鲜血。
“快!你把他扶到床上放平!”杜仲催促硕风。
“怎么变成这样?老夫说过让他不要硬撑!”杜仲从药箱中翻出银针,忍不住破口大骂,“铁了心砸烂老夫的招牌?你们的狗屁解药呢,没带出来?”
硕风急得冷汗涔涔、手足无措,在来的路上,主子让他去找老宫主拿药蛊的解药,顺便按计划行事,“神医,您老可得把我主子救活,我去去就回。”
“滚滚滚,聒噪!你主子自己要寻死路砸老夫招牌......”杜仲边施针边咒骂床上的人,“你们一个个都是些什么毛病?老夫一个六七十的老头子,要被你们一个个气得背过气去!”
顾柏舟挤出一丝笑,“神医,拜托了。”
“闭嘴,老实待着。过个中秋也不安生,刚才吐血怎么没吐死你这个倔驴子?!”杜仲气急败坏,花白的眉毛快要拧成一条线。
“神医,我与她说的是去岑记办事。”
杜仲一愣,随即愈发恼火,“瞒瞒瞒,又拉老夫下水!你给老夫闭上嘴!”
江丫头多机灵,多来几次总会瞧出端倪。
一个多时辰后,杜仲叹口气,“你这几日都来老夫这里看看,怕有什么其他症状,到时那死丫头会恨死老夫!”
“多谢神医。”
“睡你的吧,少折腾!你就祈求你那属下快些取药回来,千万可别死在老夫这医馆里!出个门连解药也不带,胡闹!”杜仲哼一声,转身离开。
顾柏舟紧紧盯住床顶帷幔上的花纹,不禁自嘲。
他何时这么狼狈过?何时又生出过贪恋?何时存在过软肋?居然能拿性命铤而走险,就为了给一人最后的圆满。
拨动床边纱帐,透过窗子望向天边那一轮圆月,他怔怔出神,后敛去眸中的挣扎,静静合上眼。
江晚岑搬起一架小藤椅,躺在梧桐轩院中看月亮,深夜已有些寒意,她裹紧身上衣裳,又望一眼院门口,了无人影。
他今夜是不回来了么?
丁香拿来一床毛毯盖到她身上,“主子,夜深了。”
“丁香你先歇着,不用管我。”她昂首望向那一轮明月,又看向院中那一车宫灯,异常欢喜。
丁香静静站在一旁,替她挡住些许夜风。
她侧眸,嗔笑,“丁香你啊你,真是倔!走吧,我回房歇息,你也回房去。”
江晚岑脚步轻快地回房,身体困乏,躺在床上很快入眠。
次日,她被隐隐约约的嘈杂声吵醒,其间间杂兵器相接的哐当声,堪堪醒来坐在床上,右眼跳得更厉害,“丁香,发生什么事?丁香!”
门外无人应答,不知怎地,一股慌乱传上心间。她顾不上束发着衣,连鞋袜也来不及穿,只着一身白色中衣跑出房门。
府上怎么会有兵戈相交的声音?
她快步跑到声源,只见一队队锦衣卫里一层外一层将什么人围在其中。
“主子。”丁香见她前来,面露哀伤,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她拨开一层层锦衣卫,挤到其中,只见江卿时屈辱地跪在地上,衣发散乱,好不狼狈。一群锦衣卫围在他身旁,将绣春刀悉数架到他的脖颈上,江母在一旁泣不成声。
“这是怎么了?”她脑中嗡嗡作响,告诉自己要镇定,一定有什么误会。
环顾一周,看到司徒礼和宋子彦,她快步来到司徒礼面前,“你告诉我,发生什么事?”
司徒礼目光流露不忍,“今早有国子监博士在你阿兄的书斋发现一封信帖。”
“不过是一封信,你们为何这么对我兄长?”她跑到那一群锦衣卫身旁,护住江卿时,“让开,都给让开!你们敢忤逆我,我是安王妃!”
围住江卿时的那群锦衣卫左右为难,皆将目光投向司徒礼,司徒礼挥手示意他们退开,抿直唇,眉毛紧蹙,“你可知那封信写了什么?你又可知当年的忧基广议?”
她猛然抬首,目光停滞,十年前顾闻璟刚继位太子时,晋朝也曾出现过一篇飞书,飞书中直指东宫之争的实质,谈及顾闻璟血脉不纯。一经问世,引起轩然大波,有时人,称此飞书为舒贵妃想助宁王取而代之东宫储君。
后来此事不了了之,但因那书词极诡妄,为时人称为“妖书”。
“这和妖书案有什么关系?”她对上江卿时异常平静的目光,又看向司徒礼,心中顿时生出不祥之感,“那封信里到底写了什么?”
宋子彦从袖中掏出一张黄麻纸递过来,她接过来垂首快速看一眼,只见那信上写着:
续忧基广议
四海升平,天下安定,无复可忧。然则,国本虽固,今之局势,如厝火积薪。东宫之位,不得已立之,储宫未安,恐有改易之意。在野,固不乏人;在朝,膻蝇逐臭。兄弟阋墙,长可立,次未必不可立也。天子失政,道德全无,纪纲紊乱,五常颠倒。君道已亏,祸患已伏,可惜堂堂肱股,烈烈宰府,虽食朝廷之禄,不为朝廷之事,何也?天道所兴,不可弃也;天道所弃,不可兴也。”
元丰十年八月十二,户部尚书齐慨,西蜀巡抚孙成,国子监祭酒江卿时撰。
信帖下方还有朝中许多朝臣的亲笔落款,她颤抖着双手,在那张纸上细细摩挲,手指放在一个亲笔署名上。
阿兄的字她不会认错的,怎么会这样?
她猛然抬头,看向江卿时,双手使劲撕碎信纸,“不可能,不可能!我阿兄不可能参与这件事,一定是哪里弄错了!一定是有人仿照他的字迹!”
司徒礼闭上眼,不去看向那双眼血红的女子,“一夜间,这封书信在京城广为散布,上至宫门,下至街巷,到处都有。此事不单单触及圣怒,各国近来躁动不安,各国使团还未离开建京,若此事不杀鸡儆猴,怕是后患无穷。此事无论真假,不可能从轻处之,你知道的。”
这封信帖妄议东宫储位之争足以死罪论之,遑谈指责皇上,断言国运将颓。
这上面涉及的所有人,逃不掉。
她直起身子,倔强地,“我要进宫面圣,此事必有蹊跷。”
司徒礼见她一门心思往门外去,死死拉住她的双手,将她拉回身前,语气严厉,“你别闹!”
“我没闹!”她喉头哽咽,强忍眼中泪水,“我只是,在想办法,你放开我。”
司徒礼心上不是滋味,声音低落,“圣上还在气头上,你不能进宫去触这个霉头。”
“这是我自己的事,你放开我!”她拼命挣扎,抽回手臂。
“不行,你疯了!”司徒礼死死抓住她。
“你放开!”她吼道。
“不许去!”司徒礼唤道。
“岑儿!”江卿时镇定的嗓音传来,“你过来。”
她的泪水瞬间滑出眼眶,不远处江母亦泪流满面,脸色惨白。
江卿时此时没被锦衣卫的绣春刀架住,她泪眼模糊地走过去,心如刀绞疼得厉害。
“什么大事,要这么闹?我没做过便是没做过。”江卿时嗓音微微沙哑,抬手抹去她眼角泪水。
“这不公平,你没有做过,这不公平!”她泪水越来越多,头脑晕胀沉重,眼前视线不清,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反复重复这一句话。
江卿时像往常对她一般,露出温润的笑意,“我会没事的,你答应阿兄,在家陪着阿娘好不好?”
“好不好?”江卿时的眼尾发红,“你答应阿兄,无论发生什么,都要与阿娘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她的心口越来越疼,喉头翻涌上一股血腥味,缓缓点点头,“好,我会想办法的,会想办法的。我一定会找到这封书帖背后的真相。”
江卿时摇摇头放开她,又走到江母跟前,撩起袍角跪下一拜,“阿娘,儿子这就去了,还请放心。”
说完,江卿时清爽干脆地走到司徒礼跟前,“司徒大人,走吧。”
她眼睁睁地看着江卿时被锦衣卫押走,江母终究抑制不住一路跟出去,“阿时,阿时!”
她亦迈动步子跟上去,一路上跌跌撞撞,像是只有一口气吊着。
司徒礼见状,向她笃定道,“我向你保证,你兄长在狱中不会受皮肉之苦。”
她忍住喉头翻涌的血腥味,声音虚无缥缈,“你老实告诉我,有几成生机?”
司徒礼见她如一只破碎的蝴蝶,似乎下一秒便会轰然倒塌,可又说不出骗人的话语,只得沉默以对。
她心中已有数,一路恍恍惚惚地跑过去。在府门外,看到江母双手扯住江卿时的衣袖哭得肝肠寸断,她连忙扶住江母,“阿娘!”
江卿时最后避开她的目光,只说,“岑儿,你记住答应过我的话。”
不一会儿,江卿时便被司徒礼一行人带走,江母随她失魂落魄地走回院子,才进府门,江母忽地吐出一口鲜血,晕死过去,不省人事。
“来人,快来人!阿娘!阿娘,你别吓我!”她从未像如今这样无助,心头上像被生生剜去一块肉。
杜仲什么时候赶来的,她不知。杜仲在她面前与她说了什么,她也不知。
后来好像顾柏舟回来了,给她披上一件斗篷后将她紧紧搂在怀里轻哄。
他说了什么,她也不知。
她只听到杜仲的一句话,“老夫人没事。”
尔后,她眼前一黑,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