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着清晨的薄雾,闻徽离开了南市。
在那间公寓,只剩席言独自一人醒来,上午十分左右,未拉帘的卧室昏暗,初秋的凉意、空间的寂静都向他袭来。
他不得不以一种坦然的方式和心态去面对既定的事实,他的闻徽离开了,走的时候安静无声,他们之间将面临长久异地。
席言深吸一口气,压下冲上眼眸的涩意,慢条斯理地从床上起身,捞起手机,未接电话来自程月淑。
穿好衣服,洗漱完毕,他去冰箱找吃的,站在厨台前垂着脑袋用工具烤土司,风从窗挤进来,缓慢交替着室内空气,他回拨了电话。
程月淑慢悠悠的腔调传来:“起来了?”老人的关爱充满温情,似乎能把他从浸满湿气的心事中打捞起来,驱散他心间的低落。
他喝着牛奶,声音有些模糊地嗯了一声给她请早安。
程月淑只知道他在外面,叮嘱他回来吃午饭,说是晚上有家庭聚餐。
是了,他还有一场离别要进行。
于是席言回到老宅,同往常一样陪伴他的家人。老宅的一家人仍然处于且将长久生活在惬意舒服的氛围中,而席言和父亲已经要开始同家人告别。
离别是人生百态,他早已习惯并随时准备着。
午后的阳台,席秉复坐在藤椅上翻看报纸,全身融在光圈里。
席临舟给父亲续上一杯茶,走到他面前挡住太阳的光线,见父亲在阴影里抬头望他,那双微眯的眼松了松,他有些好奇:“爸爸,我记忆中您很少回来。”
事实上,除了小时候他上学那阵子,他自己待在国内的时间也不多。
可他那时是学生,势必要跟随父母的脚步。
可父亲不同,他是成年人,家庭和睦,父母慈爱,兄友弟恭,若不是有事鲜少回来。是他对亲人看得淡吗?
依席言所知,在伦敦的父亲对自己父母定时打电话问候请安,逢年过节的寄礼也不曾落下分毫。
席秉复放下报纸,微微出神后,目光悠远:“人一生中,多得是身不由己。”
黄昏后,席临舟踩着晚霞的余光回来,手里提着一只袋子。
问候过坐在客厅里闲聊的大哥和母亲,他去寻席言。
席言在陪着爷爷练书法,像他那次回来一样,只是神情落寞,一眼都看得出来眼底布满了低落的情绪。
窗外最后一丝晚霞在缓缓沉没,席言心有所触,抬眼看见了席临舟。
“叔叔。”
席临舟身长玉立,似乎永远一身黑衣,像是裹着终年不化的冰雪。
“你来。”
他往外面走,席言放下毛笔,跟了出去。
他进了席言房间,席言突然觉得有些郑重,好奇问:“叔叔,怎么了?”
目光落在他的腿间:“这两天忙着没见你,腿怎么样,还疼?”
原是关心,席言闲散地坐在椅子上,看着自己双腿摇头:“走得慢就不疼。”
不那么正式地将手中的袋子扔进他怀里,席临舟一副语重心长:“不要不当回事,落下病根才知道后悔。”
席言拆着袋子,一边回:“奶奶早带我复查过了,没问题的。” 袋子里是一个小盒子,没有logo,像给女孩子的东西,他偏着脑袋,举给他看:“什么东西?给我的?”
“不算礼物,拍卖会拍的,你是用不着,可以送你母亲。”
“喔。”他这才打开,一条珠宝项链,看着挺有质感,价格不菲。
关上盖子放回袋子里,他故意笑嘻嘻地:“怎么不送婶婶?”总不能他叔专门为他前大嫂去拍卖会拍个项链吧。
席临舟没答,忽视席言狡黠眼里的探索欲:“小孩子别乱说话。”
席言立即不服嚷嚷:“我不是小孩。”说完似乎也觉得自己幼稚不稳重,撇了撇嘴角,“我不跟你说了,去找爷爷玩。”
席言起身就走,席临舟勾起唇角,“我话还没说完呢。”
席言这才停下,等着他继续开口。
“明天有事要出差一趟,赶不及回来送你了,你出国后好好照顾自己,挂念着家里,有事给我打电话。”席临舟拍着他的肩,温声叮嘱。
席言被他这一连串的送别感言弄着急了,无意识皱着眉:“为什么叔叔也要走?”
明明要出国离开的他,却一个比一个先离开他。
席临舟闲适地站着,只是挑了挑眉:“也?”
席言绕过这个问题,叹息一声:“我舍不得您,我才回来没几天呢——”
整个人像恹恹的小狗,拉耸着耳朵。
席临舟宽慰了他几句,见他还是一脸不快,便承诺他会尽快飞过去看他。
“叔叔去哪里出差?”
“新西兰。怎么?”
他摇摇头,低下眼睫,他还以为是香港呢。
闻徽在香港,也不知道怎么样了,都没有回他消息。
晚餐,一家人吃了最后一顿整齐的团圆饭,长辈们都喝了些酒,席言本也想喝一点,被程月淑一个眼神制止了,似乎把他看成一个小孩子,席言委屈着说他已经成年了。
程月淑哪管那些,说对身体恢复不好,末了安慰他,“我给你拿西瓜汁。”
周末来临,席临舟也离开了。
一家人只剩下爷爷奶奶父亲和自己。
天高云淡,适合外出。
他陪着爷爷和父亲去户外掉了半天的鱼,秋鱼肥美,回到家里奶奶把一只大鱼煲了汤,灌了他两小碗。
第二日周日,友人家有媳妇生了孩子回家接回家坐月子,程月淑要去看望,拉上了看起来过于闲适的席言。
席言不乐意去看奶娃娃,程月淑便哄他,“不是无聊?就当散散步。”
那家的新晋奶爸洋溢着初为人父的局促,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好几天没有睡觉的憔悴,随便站在那里就能发呆睡着的呆滞。
而初为人母的妈妈席言没见着,在楼上没下来,程月淑上去看了眼,送了礼物说些过来人的建议。
奶娃娃席言倒是看见了,小小的一只,看起来一碰就会碎的那种,大人们要他抱一抱,他摇着头退到一边了。
那家人眉开眼笑,同程月淑开玩笑,要是席言谈恋爱谈早些,她过几年还能抱着曾孙子呢。
席言面红耳赤,程月淑只溺爱道:“他自己都还是个奶娃娃。”
回来的路上,席言同奶奶讲起显得过于憔悴的那个奶爸,忍不住笑:“不是他生孩子,他看起来比生了孩子还要憔悴。”
程月淑只正色道:“母亲生了孩子需要休养,父亲就要承担多些,小孩子夜晚哭闹都是你那个叔叔在照顾,白天还要照顾妻子,也是很辛苦。”
他有所感念才敛下笑意,挽着程月淑臂弯,“当年奶奶生我爸我叔两兄弟也很辛苦吧。”
程月淑温热地笑,说那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那天晚饭后,屋外的秋月安详,无端地令人眷恋。
席言被爷爷拉着谈话,无非是些家里长短的关心,老人家大病一场后越发珍重家人,不舍得孙子,怕自己老了,也怕捱着日子等他回来。
席言只是握着老人布满褶皱的手,一遍遍郑重承诺他会想念两位老人也会找时间回来。
离开的时候,下起了绵绵秋雨。
后视镜里两位老人的身影越发的小,直到看不见,他才把上半身从车窗外挪回来,靠着车座消化情绪。
席秉复看见他红红的眼睛,用手抚着儿子的肩旁,他不曾知道,他平日里坚强乐观的儿子竟会如此眷恋两位老人。以前无论在伦敦,还是在纽约,他都潇洒肆意,仿佛提着行李箱就能头也不回的去任何地方。
虽然他们从未讨论过毕业后的打算,但他想席言以后或许会留在国内定居也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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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的列车向着远方高速奔驰且不断尝试加速。他们在列车上序列向前,奔赴各自的人生轨迹。
候鸟又开始迁徙,迁徙之路漫长而无趣,好像这才是他的生活。高空之上,他做了梦,在梦中见到了那朵骄矜冷艳的玫瑰,无论他说什么,她都只挑着眉梢静静看着他。
直至白天的太阳和夜晚的星辰换了一个时区。他抵达了伦敦,伦敦总是阴沉着肃穆,但好在他已习惯,并从小就在这里提取了享乐观。
拿到Royal College of Art录取通知书,开启新的人生阶段。
开学后,每天找着教室上课,完成教授布置的课业,和过着普通学生的枯燥生活。也穿梭于城市的图书馆美术馆,美学艺术供养着他。至于他那遥远的爱情,他总是叹气,在两人忙起来后愈发地少有联系。
闻徽尤其的忙,席言有时候给她打电话她总在不同的城市出差,说话时也总是寥寥数语就打发他,他鼓着腮帮子抱怨。
“姐姐这么忙,总有一天记不起自己还有男朋友。”
不过席言很好哄,闻徽多半动动嘴皮子嘴甜两句就能让席言开心大半个月。
很快圣诞节要到了。
学校里放假了,席言计划着回国。
他提前订了票,没有告诉任何人,然后独自一人跑遍伦敦的小集市搜寻可喜的小礼物,高高兴兴地亲自打了包,才回家同父亲告知他要回国的决定。
席秉复端着咖啡站在楼梯处,看着儿子溢于言表的愉悦,动了动嘴角。
他说:“你把票退了吧。”
席言的笑容僵在脸上,不可置信地看着父亲:“为什么?”
“你叔叔专门过来陪你,你不用回去了。”
席言良久沉默,觉得有一盆凉水浇在他的头上,浑身湿透了。
席秉复没有看出席言的异样,以为他太惊讶,淡淡微笑:“不开心吗,你叔叔专门打过电话,我想着给你惊喜就没有告诉你。”
他扯了扯唇,重新露出微笑:“高兴啊,叔叔没告诉我,我还想着回去呢。”
席秉复走下楼梯,向客厅走去:“高兴就好,晚间要吃什么,爸给你做。”
父亲看不见的地方,席言收敛了笑容,在心间叹气一声:“都好,不过我刚回来的时候Marisol阿姨邀请我们共进晚餐。”
Marisol a是隔壁别墅的一位邻居,搬来大概有六七年了,是一位荷兰人,有着几分中国人的面孔,听她自己说祖上有华人血统,四十来岁,保养得当,始终一个人带着一只拉布拉多住在那里。
席秉复笑容不变,放下咖啡,轻轻“嗯”了一声,也不说去还是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