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风动(十)

    少女挥了挥手:“既然我不是你们找的人,那我就走啦。”

    崇应彪躬身一拜:“姑娘与我的夫人确实生得很像,夫人失踪两载,她的父亲十分担心,不知姑娘可否随我回家,见一见她的父亲,了却老人家一桩心愿。”

    少女踌躇:“这不好吧,我毕竟不是他的女儿,平白惹他伤心。”

    “姑娘远道而来,与我们又有相见的缘分,请到寒舍一聚,在下为姑娘洗尘。”

    少女仍旧犹豫着,崇应彪与部将再三地邀请,她便从地上捡起几块石头,数占一卦,确认是上吉,才跟着他们回去。

    回程的路上,小甲悄声道:“将军,除了白发,她真的与夫人一模一样,会不会是与您一样,失了记忆?”

    崇应彪竖起食指:“嘘,你先回家备好膳食,再让人请太祝大人过来,我虽记不清,太祝大人不可能分不清。”

    “是。”

    少女小心翼翼地进了崇府,一进大门,就有一群仆人跪倒在地:“夫人!”

    少女吓了一跳:“哎!这是干嘛?我可不是你们夫人,屈打成招啊?”

    崇应彪忙安抚她:“姑娘长得实在与夫人相似,她们有些分不清,姑娘见谅。”

    厅内已经准备好了热乎的饭食,都是商云喜欢的。

    少女见到一桌子的食物,眼睛都放光了,但还是矜持地坐下:“嗯,伯侯太客气了。”

    崇应彪摆手:“时间仓促,只有这些,姑娘莫嫌弃。”

    一个仆人呈上玉盘,上面放着一把干枯的蓍草。

    崇应彪将蓍草放到少女面前:“姑娘一路东行,警惕一些也是应该的,你用这蓍草来卜卦吧。”

    少女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双手蠢蠢欲动:“是我小人之心了,不必占卜。”

    崇应彪落座,含笑看着少女吃饭。

    “伯侯也吃啊。”

    少女咽下一口鹿肉,满足得快要流泪,她已经三个月没吃肉了。

    崇应彪点头:“好。”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个场景很熟悉,两个人说着日常的话,平平淡淡的,却又很温暖。

    然后少女就眼睁睁看着崇应彪一口喝完一罐肉汤,五口吃完一盘菰米。

    吃人嘴短,她笑道:“大人食量真好。”

    崇应彪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对面的姑娘。

    她嫌他吃得多?

    “我少吃一些。”他的声音有些委屈。

    “啊?我不是这个意思……”

    少女话音未落,屋外突然传来一声中年男子的呼唤:“云儿——”

    少女抬起头来,因为崇应彪吃相吓人,所以她吃得有点快,唇边沾了一点油,白色的小辫子在胸前晃啊晃,眼神蒙蒙的。

    只一眼,商巽便落下泪来。

    他头发花白,对面的姑娘发丝雪白,他浑身颤抖,眉眼皱成一团。

    “儿啊……你怎么不来找爹……”

    少女很慢很慢地站起身,她脸上的神情依旧是懵懂的,嘴巴微张。

    但是,她眼里却涌出一滴泪水。

    她的回忆还没有找到对应的人,身体却已经做出了反应。

    岁月的雾霭缠绕不断,就像卦象变化不休,透过迷雾,她似乎看到一生中最爱的人重叠的模样。

    商巽细细地看着少女的每个表情,从最开始的茫然无措,变得震惊,再到眼里的泪花,上看下看的眼神,他颤抖着双手,一把将白发女孩搂进怀里。

    “儿……你受苦了……”

    被那年迈的陌生男子抱着,少女的眼泪一下子都就出来了,心里空缺了好大一块,一直往外漏风。

    “你……你是谁?”

    商巽摩挲着她的脑袋:“白毛崽子,不认识我啦,我是你爹啊!”

    “那我是谁?”

    “你是我儿啊!”

    ——

    日光烈烈,商云和商巽坐在台阶上,崇应彪站在一旁听着。

    “云儿,你这两年都是在哪里?”

    “在昆仑。”

    “昆仑距离朝歌千里之外,你是怎么去那里的?”

    商云摇摇头:“我记不得以前的事,一睁眼,我就在昆仑。师父说我缺了一魂,若无天地灵气滋养,活不过三日。

    我在昆仑悬圃修炼许久,师父告诉我,去西岐寻找一人,我就下山了。可是我不认得路,又被过往的人骗,不知不觉就走到朝歌了。”

    商巽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云儿,你如今可是修成了?怎么头发全白了?”

    “不知道,我一睁眼头发就是白的,眼睛是红的,后来眼睛慢慢好了,但头发没变。”

    商云想了想,又问自己的事:“爹,我是这位伯侯的夫人吗?我以前是怎么失踪的?”

    商巽瞪了一眼崇应彪,他立马站直身体。

    “你们俩呢,是帝君赐婚,前些年都城出了点事,他带兵出城,你也傻乎乎追着出去,然后人就不见了,爹找了你许久啊。”

    眼见着又要落泪,商巽连忙抹抹脸,笑道:“你回来是好事,走,我带你回家,你娘也牵挂你。”

    商云回头看了崇应彪一眼,他什么也没说,默默地下去安排马车了。

    到了太祝府,见到母亲,又是一通好哭。

    商云一点也不怀疑了,也用不着蓍草龟甲卜卦,她非常确信,这两人就是自己的父母。

    只是那个北伯侯是不是自己的夫君就有些难说了,毕竟她看他第一眼就觉得心慌慌。

    母亲哭累了,睡着了。

    商云趴在榻边看了好一会儿,才蹑手蹑脚地走出去,准备跟父亲再说说话。

    没想到一出院子,就看到自己那个便宜夫君站在树下,一片一片地揪着树上的叶子。

    “你揪树叶子做什么?”

    崇应彪转身见到她,慌忙把树叶往身后藏:“树上有虫子……”

    商云走近他,灼热的日光照得她睁不开眼。

    崇应彪后退一步:“到树荫下来。”

    商云朝他走过去,他生得高大,她仰头看着他:“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崇应彪。”

    他明明在笑,但是寂寥却从眼睛里流露出来。

    商云忽然愣愣地看着他。

    崇应彪有些无措:“怎么了?”

    她抬头看着他,他的脖颈处,有一道细细的红痕。

    商云伸出手,轻轻摸了摸那道伤口。

    就像是一道开关,商云脑袋里涌入许多记忆。

    那是她亲自缝起来的。

    一刹那的时间,商云眼前流转过很多画面。

    阴阳之间,浩渺茫茫的三千世界,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

    浮世洪荒,寒冰,鲜血,莽原,密林。

    一个女人跪在尸体旁边,用自己的灵魂献祭,逆天而行,复活了死人。

    她将自己的魂魄分给死去的爱人,从此两人共享善魂。

    山巅的神灵发现了她的举动,把她带回昆仑,让她活了下来。

    临行前,她用针线,缝合了他的伤口。

    商云还看到更加遥远的记忆。

    太子郊被处死的前夜,她强行打开三眼,窥视天机。

    风的声音在旷野里回荡,好像为某人加冕为王。

    商云看到了君主的模样,她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压迫,敬畏,与恐惧交织在一起。

    天色颓,山月坠,河汉西驰,川林失翠。

    自那日始,新的天下共主诞生了。

    她亲眼见证过。

    商云凝视着他的脸,喃喃道:“崇应彪……”

    他点头。

    “你瘦了。”

    她轻轻抚摸崇应彪的伤口:“还痛吗?”

    崇应彪一愣,一把抓住她的手。

    那一刻,他们的灵魂触碰在一起。

    崇应彪清楚地感觉到了一股磅礴之气滚滚而来,一瞬间就铺满天地,纯粹干净,没有黑白之分,也没有任何情感,就像阳光、雨露、秋风一般。

    崇应彪有一种重获新生的狂喜。

    他含泪看着商云,这一眼,来晚了很长时间。

    伤口不痛了,早就不痛了。

    他弯腰,搂住商云的腿,单手将她抱了起来。

    “云,云!你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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