腹部骤然增加温热的重量,她含糊亲了口不老实的大橘,一把蒙上了被子哀求道:“再让我睡会儿。”
大橘不依不饶,一个劲儿蹭着她的脸颊,萧颦不禁怒从中来轻吼道:“下去!”她阴雨密布推开大橘,正准备挠它的肚子报复回去,院中的声音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大月,你老实告诉我,她真是你的妻吗?”一个快哭的女音凭空惹人烦躁。
萧颦随意整理了乱飞的头发和裙裾,唇角微勾,慢条斯理地揉揉双眼,慵懒道:“大月,何人?”
大月微微意外挑眉:“许蝶姑娘。”
她上前自然拉过大月的手,不动声色走至他身边,笑不露齿:“小蝶姑娘,没想到这么快我们又见面了,都是缘分,那一起吃些早饭吧。”
大月娴熟地走进厨房,没多久端来两碗白粥。萧颦按下许蝶蠢蠢欲动的手:“还是我去端菜吧,你是客人。”她刻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许蝶负隅顽抗不认输,说:“那我就去看看那两只猫吧。”
许蝶没心思逗猫,等了一会儿只听厨房隐隐约约的笑声,萧颦银铃般清脆的笑声穿透她所有的理智。
许蝶来大月家很多次,真正进来作客却没几次。大月很懂礼貌,总是微微笑着招待她,许蝶知道那笑中的疏离与不喜。许蝶不用去看也能想象夫妻二人的快乐,简陋的厨房大大的欢喜。
她忍住落荒而逃的冲动,强迫自己坐在木桌上等待早饭。萧颦率先出来不好意思道歉,许蝶根本没听她说话,直到大月腼腆地端来蒜拌黄瓜,说:“实在不好意思,我把菜搞砸了,你将就吃些吧。”
她没有一丝犹豫,夹了一块黄瓜。碎蒜的辛辣直冲天灵盖,打通了她的口鼻腔,许蝶被辣得喝了口冰凉的稀粥。萧颦嗔怒拍了拍大月,关怀道:“小蝶没事吧?我说不要放蒜,他非不听,倒叫……”
大月小声反驳:“不是你爱吃么……”
冰凉的粥刺激食道,许蝶缓过劲儿来:“没事,我娘做饭平日也放这个。”
萧颦仍在眼神责备他,许蝶心里不是滋味,只能低头一筷子舀起稀粥。
“小蝶妹妹别只喝粥,这黄瓜撇去蒜瓣还是不错的。”
许蝶局促不安,依言夹了块黄瓜。脚背覆盖上毛茸茸的东西,她低头一瞧是一大块橘猫,萧颦头都没抬,推了推大月哼哼唧唧:“你去给它俩弄食儿。”
大月一脸无奈,不得不起身给小猫准备拌饭。弄了许久也没有回到饭桌,萧颦微微恼怒,抱怨道:“你到底会不会啊?”
大月笨拙摊手,乖乖贴近她。萧颦气得重重推开他,他又没骨头似的揽紧她的肩膀,整个人赖在她身上。萧颦没好气地说:“示范最后一遍,再学不会你今晚别跟我睡一屋了。”
大月不满抗议,萧颦嘟囔着捣碎米粒和豆子,他眉眼弯弯看着她。他的手抚上萧颦的耳鬓,替她将下垂的发别至耳后。
许蝶看不见他们恶作剧的表情,喂猫的两人看起来依偎贴合紧紧在一起。
“我的脚好像麻了。”
庭院里已经没有许蝶的身影了。
“她走了。”
“有些不好对付。”萧颦捏了捏自己的小腿。
“这出戏演得如何?”
“虽说有些过分,不过她会相信的。”
“姑娘如何得知?”
她慢吞吞的:“我……并不快乐。”
大月静静等待她的下文。
“棒打不是鸳鸯的男女,也许是很爽快的,可我现在一点儿也不爽快,在我心里,我是可怜她的。”
大月敛去笑容:“姑娘想到了什么?”
“除了心爱之人,我还能想到谁?他和他的心上人只是兄妹就让我红了眼。如此,我和许蝶有何区别?”萧颦无力地摆了摆手。
萧颦改不掉闺秀礼仪,竭力保持端庄大气。优雅的下场往往是饭凉入肚,她又气又恼。大月建议道:“吃快一点。”
“这几天吃了好多东西,都胖了……明明在家我饭量不大的。”
“那姑娘就当放肆一下,多吃些,回家就再也没法像这样吃了。”
萧颦没忍住喝完了最后一口粥。
“好饱。”萧颦前一秒还在舒服地长长喟叹,下一秒就愁眉苦脸,“我吃的多么?我感觉我跟你吃的一样多……”
大月答道:“没有。”
萧颦等待他的下文,企图让他多说一些来论证“萧颦吃的不多”这个话题,大月只知道死板地笑着重复:“不多。”
萧颦又气又笑,吃了一块黄瓜。
当萧颦睁眼的时候,昏暗暮色投射进古朴的屋子。她睡得昏天暗地,脑袋昏昏沉沉的,眯着眼坐在门前的木椅上。
大月罕见地没有藏在房间里读书,悠闲自在地逗猫摸鱼。他瞧见头发乱飞的萧颦,笑出了声:“姑娘这一睡就是一整个下午。”
大橘率先小碎步走来,萧颦娴熟地捞起它,仿佛在完成一项任务。
“你下午做什么了?”
“逗猫,喂食,读书,扫地,洗菜。”
萧颦心里过意不去,抢着要准备晚饭。
大月忧心道:“姑娘真的会做饭么?”
萧颦知道他没有质疑攻击的意思,但就是莫名不爱听这话:“当然。”
一刻后,萧颦端着盘浓油赤酱的豆角,硬着头皮装模作样招呼大月吃饭。他浅浅看了一眼,如往常般盛饭挪桌。萧颦有种不祥的预感,接过饭碗迟疑下筷。
大月率先试毒,面不改色吞下咸口齁嗓的豆角,违心夸赞道:“还不错,不过你口味清淡大概是吃不了的。”
萧颦无地自容,窘迫道:“咱们去大娘那吧,她大概还没吃。”
大月跟随她走进几步路远的篱笆墙前。两人两猫,萧颦娴熟一嗓子吼道:“大娘!”
大月微微诧异:“姑娘何时……”
萧颦踮起脚尖瞅门内:“何时怎么了?”
“……这般像乡间女子不拘小节。”
“哎!”大娘拿抹布擦了把手,急忙走出来。萧颦开心地朝她挥了挥手,回头对大月说:“其实喊出来我也感觉很神奇,尤其是这样自然地大喊,可能我本性就是如此。”
“大月媳妇什么事啊?”大娘挂起淳朴厚道的笑容,就要亲切地拉着她的手。
萧颦把大橘放下来,有些僵硬回应道:“大娘,我把饭做咸了……”
大娘开门把他们和猫请进来,唤人出来招呼。许蝶兴致缺缺趴在门上瞧着来人,瞧见那瘦高清俊的青年眼前一亮,目光流转至身旁貌美女子,她暗了暗眼眸,规矩说道:“姊姊好。”
萧颦讶异于她的妥协,心一软柔声道:“小蝶不必客气,现在到成我是客人了。”
大娘笑道:“这孩子早晨去搅扰你们,也是她的不是,这样也好。”
萧颦也笑着回答。没多久大娘男人砍柴回来,同夫妻二人热情问好。大月不善言辞,乖巧附和萧颦。萧颦深谙社交礼节,游刃有余同大娘唠家常。许蝶看着大月的侧脸,萧颦精致好看的眉眼,沉默不语。
“我同小蝶年纪相似,两家又住得这样近,以后就以姐妹相称了。小蝶若是喜欢同我家大月讲话,以后常来便是。只是,我厨艺太差,留不得妹妹吃饭。”
大娘忍俊不禁,扒拉自家闺女说话。许蝶被踢得不耐烦,扯开嘴角答:“没事。”
大月冷不防说:“没关系,我会做饭。”
“我就说你们俩登对啊。”
萧颦客套笑着,激动得朝他眨了眨眼,好像传达胜利的曙光。
大月有点想笑:“这不,今天就来大娘家乞饭了,还带了猫。”
一顿饭和和气气。饭后,夫妻二人道别,把猫丢在家里朝西边闲逛消食。
“看来这出戏很快就要落幕了。”萧颦喟叹一声,“我也算了却别人的一桩心愿。”
月亮拨开浅薄的乌云,无边月色穿过高树竹林,清亮的阴影深深浅浅落在二人身上。萧颦走在高低不平的小路上:“真好。我鲜少有机会能去郊外看看。”
“姑娘现在感觉如何?”
萧颦笑道:“这里的房屋低平,夜风可以吹得很远很烈,吹得人心里又清凉又爽快。这里有好多农田,里面长了好多菜,我在想如果自己能种地,这些菜是从自己的土地上长出来的,那种自豪感……还有,这里的人也很好,不拘小节,不像汴梁繁文缛节,叫人不胜其烦。我感觉这里什么都好。”
“可我记得姑娘之前一心想要离开。”
风过树摇,树影散乱,三两对答,零星笑声。
自那次晚饭后,萧颦频频邀请许蝶来家吃饭,还邀请她同大月一起读书。
大月偷偷问她:“这样真的会让她死心么?”
萧颦正专心给猫剪指甲:“她会死心的。”
许蝶被萧颦按在椅子上,大月也被她拉着坐在院子里学习。许蝶并不识得几个字,不过瞧大月字体隽秀,分外喜欢一些。萧颦没有学着平常女子一般削水果,替夫君准备好一切后勤保障。
她强撑着睡意看他写字,止不住打瞌睡。
许蝶受宠若惊,笨拙地按大月所说细细研磨。墨水部分常有毛笔蘸取,许蝶微微笑着。
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萧颦一头栽在睡梦里,毫无形象地趴在石桌上酣睡。大月起初用心钻研学问,后来频频短暂注视着她,起身拿来薄被给她盖上,拨开她脸前稀碎的发。
再后来,他索性停笔,按住许蝶磨墨的手,做了个嘘的手势,轻手轻脚抱着萧颦进屋。那动作,小心翼翼的身影唯恐惊扰了她。稍有一些时候,他才磨蹭着出来。
看见手足无措的许蝶,他腼腆地笑了笑:“我去给你切点水果。”
许蝶乖乖坐在一旁吃水果,大月一头钻进书海,闷头研读不再理会许蝶。她静静坐在一旁,眼神流转在白纸与他之间,肉眼可见的局促。
不多时萧颦慵懒醒来,不管大月是否全神贯注,拍着他的肩膀:“我也要吃。”
大月无奈笑道:“厨房有。”
萧颦高高兴兴端着水果吃,上来竹签扎了一个苹果递过去,大月胡乱咬过,眼神长长地停留在她身上。
许蝶莫名觉得,方才凝滞的空气好像流动起来,充满了温柔的气息。
一天,许蝶提着菜篮子遇到青衫大月。浅绿腰带勾勒出他清瘦的腰身,周身温润儒雅的书生气质与热闹处格格不入。他笨拙地站在菜贩面前,呆呆地挑选大小不一的土豆。他不时向远某处看着,嘴唇不住抿紧,好像在做什么重大且艰巨的工作。
许蝶情不自禁地上前,缓解他在摊贩注视下的尴尬。
大月看见她,微笑道:“许姑娘。”
许蝶看了看四周,迟疑窃喜道:“颦姊姊呢?她没跟你一道来?”她莫名生气萧颦作为妻子的失职,又暗喜于只有他们两人的独处。
大月摸了摸脑袋,还没等他开口,萧颦恨铁不成钢的声音响起:“叫你买个土豆,你是在挑鸡蛋么?”
两人一同转身,萧颦换了一身素净月牙白衣裳,怀里一团橘色。明明是同样简单的寻常女子衣,那宽大的款式放在她的身上有了几分窈窕意味。
她细长娇婉的黛眉微微蹙起,声音是不高兴的,可眼里都是包容:“原来小蝶也在,大月刚才挡住你了,我倒不曾瞧见。”
许蝶登时失了言语。萧颦推开大月,把大橘搂给他,跟卖菜老娘子砍价:“五个土豆,二两钱我要了。”
那老板悠悠起身,尖细的嗓音叫道:“你抢钱呐,哪有这样的理?”
萧颦抱胸伫立,不急不慢与她唇枪舌剑:“你瞧瞧你这土豆,发芽的我不说了,这又小又老,我一摸就知道……”
许蝶说:“这架势跟我娘好像啊……”
大月想起初起萧颦如他一般笨拙讲价,傻乎乎摸遍所有土豆,愣是找不出来几个品质上乘的模样。再看眼前熟练的话术,他嘴角的笑意加深:“也许为人妇的皆是如此。”
他的唇边泛起无奈的笑,深深看着与人嘴战小脸通红的妻子,适时抽出一双手揽过她的腰,抱歉地看向老板,放下一锭银子:“好了好了,我们走吧。”
萧颦不可置信地看着那锭银子被人拿走,更别说老板露出得意的笑容,那简直是在狠狠打她的脸。
强硬的力气牵制着她,萧颦恼了:“放开我。”
大月理好她的碎发:“累了吧?你的脸好红。”
大橘看着脸红脖子粗的萧颦,不满地喵喵叫。大月趁机说:“你看,大橘也叫你歇一歇,就不要说话了。”
萧颦气急败坏瞅了大橘一眼,那橘色很快钻进大月怀里,她假装狠狠揪了大月一把,咬牙切齿:“我都跟人讲好了,你坏我好事?”
大月笑道:“那今天我做饭,给你赔罪?”
萧颦怒色稍缓,负气道:“本来就该你做――败家郎,下次再也不带你来了。”
大月只是笑着瞧着她,她好像还不解气,抱怨道:“碗也是你刷。”随后怒气冲冲地走了,还不忘回头愤愤剜了他一眼。
大月着急追上她,匆匆向许蝶说了句回见,便小跑着搂住萧颦。
萧颦气不过使劲儿推他,他又恬不知耻地黏上来。她也孩子气起来,在人群里穿梭跑开,怎奈大月轻轻松松追上她。夫妻俩低声耳语了什么,萧颦不情不愿让他搂着,闹别扭的妻子这才叫他哄好,服帖了。
这是许蝶的视角。
换了大月,就不那么美丽了。
萧颦拼命憋笑,憋得不行腰抽得微微弯曲,大街上人头攒动,她偷偷回头,见许蝶神色复杂失落,开怀大笑狠狠舒了一口气。
大月也笑得眯眯眼,冷不防被她拍了一下:“你居然背着我偷偷藏钱……”
说着说着萧颦自己噤声:“对不起对不起,入戏太深了……”
“姑娘这也算是入乡随俗了。”
“难道真是这样?我以前不这样心疼钱的啊……家母见我如此,定是欣喜坏了,难得我这样节俭顾家。”
说起萧颦第一次砍价,大娘热心地拉着她,佯装要去买瓣大蒜,给她发布任务:“青椒买两根。”然后递给她两文钱。
萧颦像个愣头青,半生不熟的青,直愣愣问道:“老板,两文钱,这两个青椒能卖给我么?”
大月没有亲眼看见,偶然听大娘与村里妇人唠家常,说起萧颦被商贩拒绝后乖乖放回去,像个被骂的小孩子,接着低声下气小脸通红地道歉,委屈巴巴朝她走过来,摊开手心的两文钱。
最后大娘恨铁不成钢,让她去买一串糖葫芦,这姑娘居然买了两串,据说是那人看她漂亮又送她一串。
那天萧颦回家偷偷告诉他,那是她自掏腰包,忍痛多买了一串,不想大娘看了笑话。
想到这,听墙角的大月没忍住笑出了声。
“大月媳妇,那叫一个害羞。本来她就白,白得跟鸡蛋白似的。当时一下子红到脖子,整个人都要钻进地里了。”墙外大娘仍在打趣年轻人的羞涩。
萧颦疑惑地问他:“你笑什么?让我也笑一笑。”
大月偷偷憋笑,推着她的肩膀回屋:“没什么,大娘说你白,跟月亮似的。”
“月亮?这玩意儿不像是她会说的。”
“那也许是珍珠?”
“还不如月亮,至少她看得见。所以你到底听到了什么?”
“白得跟咱家大橘似的。”
兴许真是入乡随俗,萧颦彻底任性潇洒了一回。她默默看着后院的荒田,左思右想一拍大腿:“大月,我们开垦这荒地如何?左右无事可做。”
大月没有什么异议。萧颦整日游手好闲,厌倦了听人拉长短,使唤大月扛着锄头翻地,她跟在后面随心所欲播撒青菜种子。
大娘出门浣衣,碰巧听到夫妻俩的声音。
“这儿再翻一下,太硬了。”
大月累得呼呼喘气:“到底是你要种地还是我?”
“我是你姊姊,使唤你怎么了?”说着萧颦优雅地抚摸大饭,大饭亦优雅趴下她膝盖上,一人一猫好不快活。
大月竖起铁锹,鲜少露出无言以对的表情。
萧颦逗猫一样逗他:“就是你颦姊姊了,不信你去问……”她随手指了指大娘家的方向,正巧大娘端着木盆站在门口。
“大月他媳妇,你去浣衣不?”
“他昨个已经洗好了,大娘自己去就是了。”
大娘却一定要拉着她,萧颦泪别。
大月静静伫立,目送她被人箍紧拖走。看了看翻了大半的土地,擦去额头的薄汗,抿了抿嘴一声不吭锄草播种。
末了对着大饭自言自语:“你娘亲又被人拉走了。”
“……也不知我那闺女怎么了,这几日也不嚷嚷要去找你阿弟,干活干着干着就发呆。问她她也不说,就说是没睡好。倒也是稀奇,她还主动见了那个结亲男子……”萧颦踢石子的动作停止下来,若有所思。
大娘不容她多想,脸乐成一朵花:“不过还是要谢谢你啊,你跟大月不说是姐弟,那看着真像是夫妻。”
大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搭没一搭地捣衣漂洗,萧颦左顾右盼欲找个机会溜之大吉。
这一等,机会没等来,等来了向她走来的许蝶。她轻轻喊了声娘,没成想吓得大娘一激灵,遭训斥了几句。许蝶含糊敷衍推着大娘回家,自己留下来蹲在青石上,踌躇片刻便开了口。
“颦姊姊。”这是许蝶第一次衷心唤她,“我想祝福你。”
“不是什么大喜的日子,祝我什么?”
大娘没说完的话犹在耳边,许蝶像是用尽了全身所有气力,一字一顿认真道:“我祝姊姊和大月百年好合,早生……不,幸福美满。”
“确实是该早生贵子,我和大月还没有孩子。”萧颦觑着她的神色,慢悠悠道,“等他应试后,说要同我一起回豫章老家,在那生个孩子给祖母冲冲喜。”
萧颦脸上甜蜜憧憬的神情,刺痛她的眼。没等她低落,萧颦率先扭过头去:“他会金榜题名的,对吧?到时光明的仕途和健康的孩子,一起带给祖母,也算了却她老人家的心愿。”
许蝶眼中的光芒黯淡下去:“那我预祝大月金榜题名,姊姊和未出世的孩子平安无恙,老人家身体康健。”
“多谢妹妹。不过妹妹不考虑自己么?”萧颦淡淡道,“我听大娘说什么见了结亲男子……”
许蝶狠狠扔了一颗石子。大石入水溅起高高的白水花,而后重重坠落下去,湖面荡漾起层层波澜,终归于寂静。
萧颦静静看她发泄,许蝶触及她眼中的淡然:“姊姊,你漂亮,贤惠,对大月又好……你们这样般配,我真的为你们高兴……对不起,对不起……”
萧颦抬起袖子擦去她的泪,许蝶泪眼朦胧,抽泣着说:“对不起,那时候你说你们是夫妻,我从未信过。你娇纵,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大月一个老实读书人,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后来有一次我偶然听到,你说你不久就要离开庐江。我总想着,等你走了,我就继续追求大月。他是一个心软的人,我不信,我这样穷追不舍,到最后他会真的不接受我。”
萧颦说:“他是心软,才那么好脾气。”
“他心最软,也最硬。他笑着,比发火叫我走还狠。真的,他总是笑着的,笑着迎接我,客套的笑,那种很淡很淡的笑。我甚至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让我走,好歹我也会死心一些。”许蝶低着头,眼皮沉重,“村里和他年纪相仿的男子很多,可他们都是游手好闲,喜欢逗人玩。只有大月,沉默寡言一个人,很礼貌。我后来才知道,他那样对我是出于礼节,他不想叫我出去扫了我的面子。”
萧颦想起初次见面他的三次“冒犯”,嘴角微微牵起,露出不自知的笑。
“你是他的妻,你就算再怎么无理取闹,他也是对你很纵容的。是啊,你是他的妻,他不对你好对谁好?而我,总是痴心妄想,就是不死心,非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我,我……”许蝶强撑着说下去,“偏偏不信,惹了你们笑话,到现在,我连再给他研墨的机会,也没有。”
“大月跟我说,你研墨比我认真多了,他就不喜欢我研墨,说是太粗糙。”萧颦笑着夸她。
许蝶心口发闷难受,她看着被偏爱而不自知的女子,哽咽道:“不,他只喜欢你替他研墨。对我,只是寻常人罢了。”
萧颦听见她浸满悲伤的不甘,没由来地失落丧气,好像在看一出重复上演的闹剧。
“与你们在一起,我总觉得不自在,好像自己是多余的那一个。我也确实是。除了多余,我好像也是那个违和的一个。”
浅浅泪痕交错如阑干,萧颦没听清她的话。风吹过湖面,涟漪泛微,凉意紧紧揪住她的心。
她突然知晓那共鸣的伤愁从何而来。
试图融入祝熹和罗虔对话的自己,小心翼翼跟随他们脚步的自己,假意推脱身体不适流落至此的自己。
那她这样对待许蝶,算什么
萧颦冷冷扫过翻新的土地,无视默默等待渴求表扬的大月,无视求摸的大橘,优雅侧身的大饭,一个人走进屋子里。
大月受了冷眼很是失落,不过想起萧颦冷清的扫视,他担忧地看了看紧闭门窗的房间,心不在焉地逗猫喂食。
大橘探头探脑跳上窗户,来回徘徊。大月勾了勾手指,问它:“她怎么样了?”大橘迷惑地叫了声,随后百无聊赖地趴在余晖下晒,橘色和橘黄色日暮融为一体,大概只有大饭显得多余。
一整个下午乃至傍晚,大月没有听见房门开启微弱的噪声。一向乐衷于看他炒菜的萧颦,没有出来吃晚饭。
大月不敢打扰她,不放心地轻轻唤了声萧颦,无人应答后伫立门外良久,留些饭菜在桌上。走到自己的房间前,大月不甘心地又看了对门一眼,抿了抿唇如往常般关门研习。他左右想了想,又慢手慢脚敞开半门,读书灯光溜到门外,打在地上一道光影。
大月不时朝左半敞的门看去,好像透过那半到光就能照亮看清那人的视线。
直到他躺下睡去,萧颦已经关在屋子里两三个时辰了。
一股不知名的冲动驱使着他,当大月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将手放在门上,极其小心轻轻推开一条缝。微弱昏暗的烛火勉强照亮屋内光景,没有任何破坏的痕迹。萧颦安安静静侧躺对着他,睡颜秀气恬淡。
大月蹲下身去,方才瞧清她眼上淡淡的泪痕,未睁却浓烈得化不开悲伤眉眼。
黯淡的火烛不多时被黑暗吞噬,整个村子全部陷入沉睡。
萧颦头昏脑胀地支起身子,颇为讶异地看着眼前的一幕――男人侧躺铺褥在地而眠,双眼紧闭正对着她。
她眨了眨眼,凑近一瞧看清大月的脸。他不似寻常男子般浓剑眉,不经打理的眉深浅刚好。也没有打呼噜,这叫她睡了一个好觉。
萧颦摇了摇他:“你怎么睡在……”话还没说完,她内疚收手。
浅眠的大月已经被摇醒,委屈抱怨:“你昨天一个下午都没出来,饭也不吃,我怕你出了什么事。”
她沉默了一瞬,大月下意识问出心里话:“姑娘昨日怎么了?怎的跟大娘出去浣衣一趟,锁了自己一整天?”
萧颦避而不答,微微笑道:“没什么,突然觉得好累,没想到睡了这么久,叫你担心了。你辛苦了。”
大月只好装傻充愣:“给你留的饭菜应该不能吃了。”
“怪我,回来就进屋了,什么都没跟你说,倒叫那菜浪费了。”
大月摇摇头:“姑娘无事就好。”他整理皱巴巴的衣裳,闭口不提看见的泪痕。
萧颦好不容易应付了他,独自一个人呆坐良久,草草收拾复杂的心情,被大月喊着吃早饭,刚好肚子应景地叫唤了一声。
鸡蛋饼,微甜的黑米粥,说实在是一顿合口味的早饭。萧颦发出一声舒适的喟叹,温热适中的粥填补空荡的肠胃,毫不吝啬赞扬:“你要是不去做官,做个厨子也不错。”
大橘欢快地喵喵叫,萧颦说:“你看,它也说我说得对。”
大月笑了笑,推向她新式小菜。那是一碟蒜泥醋拌洋葱,辛辣下饭,格外开胃。萧颦没忍住多夹了几筷子,然后就被洋葱呛得咳嗽连连,白皙的脖子很快染上淡淡的绯红,她不好意思地冲他笑了笑。
大月温声说:“洋葱辛辣,不宜多吃,姑娘可多吃些鸡蛋饼。”
萧颦被这一打岔忘却了昨夜的难过,沉浸在呛咳的尴尬中,脸红扑扑地吃了许多葱香鸡蛋饼。
大月看着窘迫的萧颦,笑了:“我把后面的土都翻好了,也把种子买好了,你想什么时候播种都可以。”
“大月啊,你这人真是……”
大月局促地坐立难安,仿佛怕她说出什么褒贬不一的词汇:“什么?”
萧颦看他紧张地微微握紧了手:“是夸奖你的词。”
她将鸡蛋饼夹成小块,一块块送进嘴里。抬头一瞧,他还在期待地注视她,萧颦看着碗里的鸡蛋饼说:“你会做饭,又会翻土,买种子,还会洗衣裳,人也是难得的好脾气,我觉得我这一身的臭毛病,在汴梁如此,在庐州亦是如此。你都不嫌我的这一堆毛病。”
大月说:“可我明明是个读书人。”
萧颦反应过来,笑着赞扬他:“对,你又会读书写字,字写得极好。”
“刚才大娘过来了,说是许蝶姑娘这几日在缝制嫁衣,叫你过去看看,也说说话。”大月淡淡说,“三日便好。”
“你不问我为何许蝶这样快就放弃追你,同意和那男子成亲?”
大月淡淡道:“我本就不是她的良人,就算她再怎么追我喜欢我,我也不会答应娶她。她会放弃,是迟早的事。”
“许蝶同我说,她会一直这样追着你跑,就是她肯定你断然不会忽视她的付出,她这样的喜欢你,你最后定会娶她,至少是妾室。”萧颦微微挑眉,讶异地看着他,“我倒是没想到你能说出这番话来。”
“为何要纳妾?其实我不太明白这世道。若有一真心喜欢的女子,娶她为妻便是。这样相守一生,岂不美哉?”大月望向天空深处的远方,“我只求寻一志同道合者。而许蝶不是知我的人,无论她再怎么喜欢我,我再怎么知礼守礼,也断不会娶她。”
“可这样一女子为你倾心付出,就算你不喜,难道不会被世俗干涉压迫,最终娶了她?”
“若要我同一个不喜的女子结亲,我不会归家心切,不会觉得家里有妻子是件好事。”他神色凝重,“我连吃饭都会不舒坦。比起这样,我宁愿日日公务缠身。”
大月温和的眉冷冽如剑,素日微笑憨厚的双眼有了锋芒的光,有一番别的风骨韵味。大娘口中腼腆礼貌的少年,骤然褪去温良恭俭的外表,显现出坚毅挺拔的样貌。
萧颦不自知追问:“那若是遇到喜欢的女子呢?你会不顾一切地追求她么?”
“这……”那短暂的坚毅不羁好像只是她的错觉,大月又腼腆地笑了笑。
萧颦急切地拉住他的胳膊,眉头微蹙,带着些许忧愁:“若她对你无意,你又该如何?”
“姑娘这就为难我了,我还没有遇见喜欢的女子。”大月手足无措,局促地看着胳膊上的纤纤玉手。
迷茫喷薄欲出,萧颦一瞬间萎靡失落:“我失礼了。”她欲言又止着些什么,愁苦地凝视着他的双眼,终究被心思催促眼神落荒而逃,丢下一句:“鸡蛋饼很好吃。”
大饭扒拉她的裙边,萧颦低头将蛋饼夹得更稀碎,聚在掌心递给大饭。大橘不甘示弱,闻香也哒哒凑过来,非要跟大饭抢食。
“我还怕你不喜欢。”
萧颦随口一句:“这怎么没葱?你不喜欢么?”
他摇摇头,安心又抱歉地微笑着说:“不知姑娘爱不爱吃,不敢贸然放葱。”
“你问我就好了,我人就在这里。”
“昨晚见姑娘面带愁容,想来心情不佳,所以没有多问。”
寥寥几句勾起萧颦梦里的人,她怔愣一下怅然若失地说:“若是人人皆像你这般周密,该有多好。”
大月没说话,微微笑了笑。萧颦看着他低下的头,又看了看阳光朗照的高树顶,真心话回寰在嘴边。
“若我所钟意女子对我无意,我就远远守着她。”
萧颦回过神来,大月定定瞧着她,坚定再次浮现在他脸上。她总觉得他知道些什么,咽下心声敛容,禁不住询问一句:“甘心么?”
“可是她不喜欢我。”
萧颦抬眸看向他。
大月也看向她,说:“可是她不喜欢我。”
“比起我喜欢,若我的出现让她不喜欢,我更想远远地望着她,至少我还可以陪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