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北疆之行

    丰州总管程处默的八百里加急军报,如同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东宫冰冷的青砖地上,也烫在每个人的心头。

    突厥狼骑绕过铁闸般的阴山隘口,如鬼魅般出现在丰宁镇,烧杀掳掠,背后隐约浮现着“中原贵人”与博陵崔氏的阴影。

    这不是普通的边境摩擦,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直指太子新政根基的毒计!

    崔敦礼临死前那声“风来了”的嘶吼,终于显露出它狰狞的獠牙。

    东宫内的气氛瞬间凝滞如铁。

    薛仁贵怒目圆睁,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仿佛要将那无形的敌人捏碎。

    裴行俭盯着北疆地图上云州、幽州的标记,眼神锐利如鹰隼,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所有人都清楚,北疆这根引线,必须立刻掐灭!

    否则,引燃的将是整个帝国的烽火!

    李承乾站在巨大的《大唐疆域图》前,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帝国北疆蜿蜒的防线。

    丰宁镇的惨剧、程处默军报上“中原贵人”、“博陵崔氏旁支”的字眼、崔敦礼那恶毒的“风必摧之”……种种线索在他脑中飞速串联、碰撞。

    片刻的死寂后,他霍然转身,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传令!孤奉圣命,代天巡狩北疆!着兵部职方司主事裴行俭、右领军卫中郎将薛仁贵随行!三日后启程!命丰州总管程处默,幽州都督张公谨,云州都督李绩,整肃军备,静待孤至!”

    “巡边”的旗号高高打起,遮住了汹涌的暗流。

    一支规模不大却异常精悍的卫队,护卫着太子轻便却坚固的马车,如同离弦之箭,离开长安,向着朔风凛冽的北疆疾驰而去。

    车轮碾过官道,卷起干燥的尘土,也碾碎了沿途无数或惊疑、或惶恐、或期待的目光。

    车厢内,李承乾闭目养神,看似平静,脑海中却在飞速推演着北疆错综复杂的棋局。

    薛仁贵骑在健硕的战马上,护卫在侧,铜铃大眼警惕地扫视着官道两侧的密林和起伏的丘陵,嘴里忍不住嘟囔:

    “他娘的,这鸟不拉屎的地方,风跟刀子似的!崔家那些杂碎,最好祈祷别让俺老薛逮住!不然,老子亲手拧下他们的脑袋当夜壶!”

    裴行俭同样策马而行,紧跟在李承乾车驾旁。

    他一身便装,风尘仆仆,眼神却异常明亮锐利,仿佛能穿透这北地的风沙。

    进入朔方道地界,沿途的景象开始变得肃杀。

    深秋的寒意已带着初冬的凛冽,枯黄的野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远处山峦的轮廓在灰蒙蒙的天色下显得格外冷硬。

    偶尔路过的小村庄,大多低矮破败,村民面有菜色,眼神里带着对陌生车队的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麻木。

    战争的阴云和沉重的赋税,早已压弯了他们的脊梁。

    薛仁贵看着这景象,浓眉拧得更紧了,瓮声瓮气道:

    “他奶奶的,这穷地方,连鸟都瘦得飞不动!程处默那小子,军报里说突厥崽子抢了几百口子和不少牲口,这些老百姓,怕是连过冬的粮食都没着落了!崔家这帮天杀的畜生,勾结外寇祸害自家人,良心都让狗吃了!”

    裴行俭没有接话,他的目光扫过路边一个毫不起眼的、早已废弃多年的烽燧台基。

    几块看似随意堆放的石头,在他眼中却构成一个特定的角度。

    他不动声色地勒了勒缰绳,让马速稍缓,落后了车队半个马身。

    经过那石堆时,他右手极其隐蔽地在马鞍旁的一个皮囊里摸索了一下,随即手腕一抖,一个黑乎乎、只有指甲盖大小的东西,如同被风吹落的草籽,悄无声息地滚落在那堆石头的一个特定缝隙里。

    整个动作快如闪电,自然流畅,连近在咫尺、警惕性极高的薛仁贵都未曾察觉。

    当夜,队伍在朔方道边境一个名叫“黑石驿”的破旧驿站歇脚。

    驿站年久失修,透着一股霉味和牲口粪便混合的气息。

    薛仁贵骂骂咧咧地指挥亲卫布防,检查食物饮水,确保太子安全无虞。

    李承乾在简陋的驿丞房内,就着昏黄的油灯,翻阅着程处默通过特殊渠道秘密送来的最新边境军情简报。

    裴行俭以检查马匹为由,独自来到驿站后院那个四面漏风的马棚。

    寒风从破败的木板缝隙里嗖嗖灌入,吹得挂在梁上的马灯摇曳不定,在地上投下晃动的、扭曲的影子。

    马匹不安地打着响鼻。

    他看似随意地走到一根支撑马棚的粗大木柱旁,借着弯腰检查马匹前蹄的掩护,手指闪电般探入柱脚一个不起眼的、被虫蛀蚀的小洞,指尖触到了一个冰冷坚硬的小物件。

    他迅速缩回手,将那物件紧紧攥在掌心。

    借着马灯昏暗的光线,他摊开手掌,那是一枚磨损严重、边缘却依旧锋利的青铜箭头,箭头尾部,刻着一个极其微小的、扭曲的狼头标记——骁果营旧部的联络信物!

    箭头内侧,用极细的炭笔写着几个蝇头小字:

    “老树墩,夜枭叫,三更东五里,老地方。”

    裴行俭眼中精光一闪!

    老树墩,是当年骁果营一个负责情报传递的老兵代号。

    夜枭叫,代表有紧急情报。

    三更东五里,老地方!

    他掌心一合,将那枚带着战场硝烟和岁月痕迹的箭头紧紧握住,冰冷的触感仿佛带着故人的温度直抵心头。

    他深吸一口带着马粪和干草气息的冰冷空气,转身,神色如常地走出马棚,仿佛只是例行检查完毕。

    三更时分。

    驿站内外一片死寂,只有呼啸的北风和远处荒原上不知名野兽的嚎叫。

    巡夜的士兵裹着厚厚的皮袄,缩着脖子,在寒风中艰难地挪动脚步。

    一道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狸猫,悄无声息地从驿站一处守卫视线的死角滑出,几个起落便消失在驿站东面那片稀疏的桦树林中。

    正是裴行俭。他一身紧身夜行衣,动作迅捷而老练,避开所有可能的视线。

    五里外,一处背风的山坳里。

    几块巨大的岩石在夜色中如同蹲伏的怪兽。

    一个同样穿着破旧皮袄、身形佝偂、脸上布满刀刻般风霜皱纹的老者,如同岩石本身的一部分,静静地靠在一块大石后。

    听到极其轻微的脚步声,他浑浊的眼睛瞬间变得锐利如鹰,枯瘦的手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一柄短刀的刀柄上。

    “老树墩?”

    裴行俭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

    那老者身体猛地一震,借着微弱的月光,看清了裴行俭隐在阴影中的脸。他眼中的警惕瞬间化为激动,又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声音颤抖着:

    “裴…裴少主?!真的是您?!”

    他踉跄着想要下拜。

    裴行俭一个箭步上前,稳稳扶住他:

    “老哥哥,不必多礼!时间紧迫!”

    老树墩,本名赵大石,曾是裴仁基麾下最出色的斥候之一。

    他紧紧抓住裴行俭的手臂,仿佛抓住了主心骨,浑浊的眼中竟泛起泪光:

    “少主!弟兄们…好多弟兄,都以为您…您也…”

    他哽咽着说不下去。

    “我还活着。”

    裴行俭的声音低沉而坚定,

    “告诉我,北疆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形?崔家的手,伸到了哪里?贺鲁那三千狼骑,是怎么摸进来的?”

    提到正事,赵大石瞬间收敛了情绪,眼神变得凝重而愤怒,语速极快:

    “将军!乱了!全乱了!程处默将军的铁桶阵,被人从里面捅破了口子!云州别将王浚,幽州司马赵元楷,这两个狗东西,就是崔家安插在北疆的毒牙!他们仗着崔家的势,在军中拉帮结派,排除异己!那些真正能打仗的老兄弟,要么被排挤走,要么被调到鸟不拉屎的地方坐冷板凳!”

    他喘了口气,声音带着切齿的恨意:

    “那条废弃的‘野狐径’,地图就是王浚亲手交给突厥人的!他还派了自己的心腹家将,给贺鲁的人带路!丰宁镇遭劫前三天,王浚那王八蛋还亲自带人去过那一带‘巡边’!这哪是巡边,这是给狼崽子踩点开门啊!”

    “证据呢?”

    裴行俭追问,眼神冷冽如刀。光有推断不够,他需要钉死这些叛国贼的铁证!

    “有!”

    赵大石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几封边缘磨损的信件,

    “这是王浚的一个亲兵,叫李狗儿,他老娘被王浚的狗腿子打死了,他恨透了王浚,临死前偷偷塞给我的。里面有王浚和崔家一个管事往来的密信,还有他给贺鲁部传递消息的草稿!虽然没直接提崔家本宗,但这管事,就是博陵崔氏旁支崔宏礼府上的!跑不了!”

    裴行俭接过油纸包,借着月光快速扫了几眼,心中大定。

    这些,足以作为突破口!

    “还有,”

    赵大石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忧虑,

    “将军,您这次来,要小心一个人!丰州副将,张世贵!”

    “张世贵?”

    裴行俭眉头一皱。此人并非崔氏姻亲,但资历颇深,是程处默的副手。

    “对!”

    赵大石用力点头,

    “这老小子,滑得很!表面上对程将军恭敬,暗地里跟王浚、赵元楷那些人走得极近!程将军查内鬼,好几次线索都莫名其妙地断了,我看八成就是他在里面和稀泥!他…他可能收了崔家天大的好处!而且…”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

    “我的人前些天在黑水泽附近,好像…好像看到有突厥打扮的人,悄悄进过他的别院!”

    黑水泽!

    张世贵!

    裴行俭眼中寒芒暴涨!

    程处默军报里提到的突厥伤兵供词中,与云州、幽州方向将领有“皮货马匹”往来的,恐怕不止王、赵二人!

    这个张世贵,身为丰州副将,位高权重,若他也被腐蚀…后果不堪设想!

    这北疆的水,比预想的更深、更浑!

    “明白了。”

    裴行俭将油纸包仔细收进怀里贴身放好,拍了拍赵大石的肩膀,

    “老哥哥,辛苦了!联络还能信得过的老兄弟,暗中盯紧张世贵、王浚、赵元楷的一举一动!但切记,不可轻举妄动!保存自己,等我信号!”

    “少主放心!”

    赵大石挺直了佝偻的腰背,浑浊的眼中爆发出军人的锐气,

    “只要您回来了,弟兄们就知道该干什么了!这北疆的天,该变一变了!”

    几日后,丰州总管大营。

    辕门高耸,旌旗猎猎。

    沉重的鼓声隆隆响起,昭示着储君驾临。

    全身披挂的程处默率领麾下将校,早已在辕门外肃立恭迎。

    这位程咬金的虎子,身形魁梧如铁塔,满脸虬髯,此刻脸上却带着掩饰不住的凝重和一丝如释重负。

    “末将丰州总管程处默,恭迎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程处默声如洪钟,抱拳行礼,甲叶铿锵作响。

    李承乾一身玄色亲王常服,外罩轻裘,在裴行俭、薛仁贵的护卫下,稳步走下马车。

    他目光平静地扫过程处默和他身后的一众将官,在副将张世贵的脸上微微停顿了一瞬。

    张世贵大约四十岁上下,面容方正,肤色黝黑,标准的边将模样,此刻也随着众人恭敬行礼,但眼神深处,却有一丝极难察觉的闪烁和…戒备。

    “程将军辛苦,诸位将军免礼。”

    李承乾的声音清朗而温和,带着储君的威仪。

    “殿下请!”

    程处默侧身引路,亲自陪同李承乾进入戒备森严的中军大帐。

    大帐内早已布置妥当,炭火驱散了北地的寒意。

    主宾落座,寒暄几句后,话题自然转向了丰宁镇惨案和边境防务。

    程处默详细禀报了事发经过、后续追剿以及加强布防的情况,言语间充满了自责和愤怒。

    李承乾静静听着,偶尔询问一两处细节。

    裴行俭侍立一旁,目光如同最精密的仪器,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帐内每一个人的神情变化。

    薛仁贵则如同一尊门神,按刀立于李承乾身后,铜铃大眼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尤其在那位副将张世贵的身上多停留了几息,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

    当程处默提到追查内鬼遇到阻力,线索多次中断时,副将张世贵轻咳一声,出列抱拳道:

    “殿下,程将军,此事末将也深感痛心。然北疆地域广阔,边境线漫长,偶有疏漏亦在所难免。突厥狡诈,善于钻营,未必真有内鬼通敌。即便有,也恐是下层个别军士贪图小利,被突厥收买。若大张旗鼓彻查,恐动摇军心,反给突厥可乘之机啊。”

    他语气恳切,一副老成持重、顾全大局的模样。

    “哦?张副将的意思是,丰宁镇几百条人命,数百边民被掳,只是‘偶有疏漏’?那些精准绕过阴山隘口的突厥狼骑,只是‘钻了空子’?”

    裴行俭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目光如电,直刺张世贵,

    “依末将看,若无内鬼引路,突厥人岂能如此来去自如,如同进了自家后院?张副将如此急于为某些人开脱,莫非是知道些什么内情?”

    这话问得极重!

    帐内气氛瞬间一凝!

    程处默眉头紧锁,看向张世贵的眼神也带上了审视。

    其他将领更是屏息凝神。

    张世贵脸色微微一变,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和怒意,但迅速被他压下,他强笑道:

    “裴主事言重了!末将只是就事论事,忧心军心稳定罢了!绝无他意!绝无他意!内鬼自然要查,只是需得讲究方法,以免打草惊蛇,寒了忠勇将士之心!”

    他话虽如此,但语气中的一丝勉强和急于撇清,已落入有心人眼中。

    李承乾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仿佛没听到这小小的交锋,淡淡道:

    “张副将所虑,也有道理。此事,孤自有分寸。程将军,加强巡防,安抚流民,乃当务之急。至于内鬼…”

    他放下茶杯,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做了,总会留下痕迹。孤既来了,自然会查个水落石出。”

    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

    张世贵心中一凛,不敢再多言,低头应道:

    “殿下英明。”

    接下来的军议,便在一种微妙的氛围中进行。

    张世贵变得异常沉默,眼神闪烁不定。

    散帐后,李承乾被程处默引去查看边防舆图。

    裴行俭则借口熟悉营防,独自在庞大的营区看似随意地踱步。

    他注意到,张世贵在离开中军大帐后,并未回自己的营房,而是脚步匆匆地拐向了营地西北角一处偏僻的军官值房。

    深夜。

    丰州大营如同沉睡的巨兽,只有呼啸的北风、巡夜士兵单调的脚步声和刁斗声在空旷中回响。

    李承乾所居的中军后帐灯火已熄。

    裴行俭一身不起眼的灰色皮袄,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避开几队巡逻兵,来到营区西南角一处堆放废弃军械的僻静角落。

    这里远离主帐,靠近营墙,风声更大。

    他靠在一堆蒙着厚厚灰尘的旧盾牌后,锐利的目光穿透黑暗,紧紧盯着前方。

    不多时,一个同样穿着普通士兵皮袄、帽檐压得极低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营墙根下的阴影里溜了进来,快速接近。

    来人正是老树墩赵大石。

    “少主!”

    赵大石的声音带着一丝急促和紧张,

    “有动静了!半个时辰前,张世贵那老狐狸的心腹亲兵,偷偷摸摸溜出大营,往黑水泽方向去了!我的人远远跟着,发现他在黑水泽边上的‘鬼见愁’石林,用火折子打了三长两短的信号!没多久,石林里就出来几个黑影,跟他碰了头!看身形动作,不像是咱们的人,倒像是…草原上的狼崽子!”

    黑水泽!

    鬼见愁!

    突厥人!

    张世贵果然按捺不住了!

    裴行俭眼中寒光暴射!

    这是在确认什么?

    还是在布置下一步?

    “还有,”

    赵大石喘了口气,继续道,

    “我按少主吩咐,联络了几个当年在骁果营就管着军械库的老兄弟,其中一个现在在云州军械所当差。他偷偷告诉我,就在丰宁镇出事前半个月,王浚那狗贼,以演练为名,从库里提走了整整三架‘伏远弩’和配套的五十支破甲重箭!但后来演练记录里,根本没有使用这些重弩的记录!那些弩和箭…不见了!”

    伏远弩!

    大唐军中威力最强的单兵重弩!

    射程远,破甲力极强!

    五十支破甲重箭!

    裴行俭的心猛地一沉!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王浚提走这些重弩想干什么?

    对付突厥人?

    显然不可能!

    那目标…只有一个!

    “少主!他们这是…这是要对您…”

    赵大石的声音带着恐惧和愤怒,不敢再说下去。

    就在这时,裴行俭的耳朵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他猛地按住赵大石,两人瞬间屏息,如同石雕般隐入盾牌堆更深的阴影里。

    一阵极其轻微、如同狸猫踩过落叶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离他们藏身处不远的地方停下。

    片刻后,一个压得极低、如同夜枭嘶鸣的古怪声音响起:

    “裴主事…故人有请…黑水泽畔…鬼见愁…子时三刻…叙叙旧…过时不候…后果自负…”

    声音飘忽,带着一丝戏谑和毫不掩饰的威胁,说完便迅速远去,消失在风声里。

    鸿门宴!

    赤裸裸的鸿门宴!

    地点就在刚刚发现突厥人踪迹的鬼见愁石林!

    时间就在一个多时辰后!

    赵大石紧张地抓住裴行俭的胳膊:

    “少主!不能去!这摆明了是陷阱!张世贵、王浚他们,还有突厥人!肯定设好了圈套等您钻!”

    裴行俭沉默着。

    黑暗中,他的侧脸轮廓如同刀削斧劈。

    风声在耳边呼啸,如同鬼哭。

    张世贵的暧昧态度、王浚失踪的重弩、鬼见愁的突厥人、这深夜的邀约…所有线索瞬间串联成一张致命的毒网!

    去,九死一生。

    不去,不仅会彻底打草惊蛇,让张世贵、王浚等人有了更充分的准备和转移证据的时间,更可能让太子在北疆的行动陷入极大的被动,甚至…将太子本人置于不可测的危险之中!

    对方既然敢设下此局,必然有后续的杀招!

    太子巡边,本就是众矢之的!

    “少主!”

    赵大石的声音带着哀求。

    裴行俭缓缓抬起头,深邃的眼眸在黑暗中亮得惊人,如同寒夜里的星辰。

    他没有丝毫犹豫,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绝:

    “这‘鸿门宴’,我若不去,他们如何肯亮出最后的底牌?又如何…能把这北疆的毒瘤,连根拔起?”

    他轻轻推开赵大石的手,语气斩钉截铁,

    “你立刻回去,通知所有能联系上的老兄弟,盯死张世贵、王浚、赵元楷!特别是王浚那批失踪的伏远弩!有消息,立刻通过老渠道报给薛仁贵将军!记住,我没回来之前,无论发生什么,不得妄动!”

    “少主!”

    赵大石还想再劝。

    “执行命令!”

    裴行俭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

    看着裴行俭毅然转身,如同孤狼般悄无声息地融入营区更深的黑暗,向着那危机四伏的营外荒野潜行而去,赵大石这个经历过无数生死的老兵,眼眶瞬间红了。

    他狠狠抹了把脸,一跺脚,也迅速消失在相反方向的阴影里。

    朔方大营沉重的辕门在身后越来越远,最终被无边的黑暗吞没。

    裴行俭如同最老练的猎手,在崎岖荒凉的戈壁滩上疾行。

    寒风如刀,刮在脸上生疼。

    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鬼见愁!

    无论那里等着他的是什么,他都必须去!

    为了那些枉死的边民,为了被腐蚀的北疆军魂,更为了大帐中那位将帝国的未来扛在肩上的年轻储君!

    子时三刻。

    黑水泽畔,鬼见愁石林。

    这里怪石嶙峋,在惨淡的月光下如同无数狰狞的鬼影。

    寒风穿过石缝,发出凄厉的呜咽。

    冰冷的湖水拍打着岸边,带来浓重的湿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腥膻味。

    裴行俭在一块形如蹲伏巨兽的黑色巨石前停下脚步。他解下腰间的佩刀,哐当一声丢在脚边的碎石地上,声音在寂静的石林中异常清晰。

    他朗声道:

    “故人相邀,裴某已至!何必藏头露尾?”

    话音刚落,四周嶙峋的怪石阴影中,无声无息地站起十几个身影!

    他们身形彪悍,穿着便于行动的突厥式皮袍,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双在暗夜中闪烁着狼一般凶残光芒的眼睛!

    每人手中都端着已经上弦的劲弩!

    冰冷的弩箭,在月光下闪烁着致命的幽光,齐齐对准了巨石前那个孤身而立的身影!

    与此同时,裴行俭正前方,一块高大的石笋后,转出三个人。

    左边一人,身形高壮,一脸横肉,正是云州别将王浚!

    他脸上带着残忍而得意的狞笑,眼神如同毒蛇般死死盯着裴行俭。

    右边一人,正是丰州副将张世贵!

    他脸色阴沉,眼神复杂,有忌惮,有挣扎,但更多的是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

    他的手,紧紧按在腰间佩刀的刀柄上。

    而站在两人中间,被隐隐拱卫着的,却是一个让裴行俭瞳孔骤然收缩的身影!

    那人同样穿着突厥皮袍,身材矮壮,脸上有一道从眉骨斜划至嘴角的狰狞刀疤,几乎将半张脸撕裂!

    此刻,他正用一种混合着刻骨仇恨、怨毒和一丝病态快意的眼神,死死盯住裴行俭!

    “裴!行!俭!”

    刀疤脸的声音嘶哑难听,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浸满了毒液,

    “没想到吧?老子赵五,还活着!当年在骁果营,你父亲斩我手足,毁我前程,害得我如同丧家之犬,流亡草原,人不人鬼不鬼!这份血债,老子记了十年!十年!”

    他猛地扯开自己的皮袍前襟,露出胸膛上几道同样狰狞的伤疤,在月光下如同蠕动的蜈蚣:

    “看看!这都是拜你父亲所赐!老天有眼!终于让我等到今天!等到了你自投罗网!”

    赵五!

    裴行俭心中巨震!

    此人当年在骁果营担任队正,却暗中勾结马匪,倒卖军资,事情败露后,裴仁基亲自执行军法,斩杀了他的几个同伙,赵五重伤逃脱,从此杳无音信!

    没想到,他不仅投靠了突厥,还成了崔家在北疆埋下的最深的毒刺!

    “赵五,原来是你这条丧家之犬。”

    裴行俭的声音冰冷如万载寒冰,没有丝毫波动,

    “勾结外寇,祸乱家国,引狼入室残害同胞!当年父亲斩你手足,看来还是太仁慈了,该将你这颗毒心也一并剜出!”

    “哈哈哈!”

    赵五发出一阵夜枭般的狂笑,充满了怨毒,

    “骂吧!尽管骂!裴行俭,你清高!你了不起!可今天,你落在我手里了!”

    他猛地一指周围那些端着劲弩的突厥武士,又指向王浚和张世贵,

    “看到没有?这就是崔公崔敦礼留给你的‘厚礼’!你以为扳倒了崔公,动摇了世家,就能高枕无忧了?做梦!这北疆的风,够不够大?能不能把你这位‘擎天之木’…连根拔起?!”

    他脸上刀疤扭曲,狞笑着,一字一句,如同毒蛇吐信:

    “草原的风再冷,也冻不硬大唐男儿的骨头? 裴行俭,今天老子就要看看,是你的骨头硬,还是我这些突厥兄弟的破甲箭硬!给我…”

    “慢着!”

    就在赵五即将下令放箭的瞬间,一直沉默的张世贵突然低喝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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