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花边(7)

    且说。

    昨日的风波余韵未消。

    贾元春坐在自己暂居的大院屋子里,对着案几上抄了一半的《礼记》出神。

    她眼圈微红,显然一夜未眠。

    弟弟贾宝玉的丑闻让她喘不过气。

    那赤条条跟个优伶被丢在菜市口的场景,光是想象就让她羞愤欲死。

    未进宫之前,弟弟宝玉的读书认字还是她一笔一划亲自教导。

    恨铁不成钢的心思让元春茶饭不思。

    更雪上加霜的是。

    今晨天不亮,她就听到了王府太监管事奴婢们的讨论。

    她大嫂子李纨的父亲,前国子监祭酒李守中,竟然卷着铺盖,在忠顺王府大门口安营扎寨了!

    贾元春的心揪成一团。

    宝玉刚闯下令贾家和王爷丢脸的伤风败俗腌臜事。

    这嫂子父亲,老姻亲又去触未来夫君的霉头?还是在临近她出阁的当口!

    她既担心宝玉被父亲打后的伤势,更忧心李守中这把老骨头,万一惹怒了性子霸道、手段狠辣的王爷。

    后果不堪设想。

    “姐姐怎么独自在这里发呆?不去和妹妹们开茶话会?清晨露重,当心着凉。”

    温婉柔和的声音传来。

    却是秦可卿端着一碟精致的点心和一壶热茶,袅袅婷婷地走来。

    可卿将托盘轻轻放在案几上,顺势坐在元春身边,自然地握住了元春冰凉的手。

    “可卿妹妹。”

    贾元春勉强挤出笑容,忧虑难掩:

    “我实在心乱如麻,宝玉他…唉!还有我那嫂子的父亲,竟跑到王府门前辱骂,辱骂王爷。”

    秦可卿轻轻拍了拍元春的手背,柔声安慰:

    “姐姐宽心,宝玉还年轻,受了教训想必以后会收敛的,至于李老大人…”

    她顿了顿,继续安抚。

    “老大人一生清誉,最重礼法规矩。此番定是忧心国事,又念着王爷是他开蒙弟子,一时情急才出此下策。

    姐姐是未来的侧妃,王爷待姐姐之心,府里上下都看在眼里,断不会因此迁怒姐姐和贾府的。”

    要不说秦可卿能成为王熙凤的闺蜜。

    强者只会跟强者玩。

    若是依着贾元春就没那么多心思。

    秦可卿的话既点明了李守中的动机,是因清誉和师道,又抬高元春的未来侧妃的地位,话里全无一丝争宠的念头。

    贾元春听着秦可卿温言软语,心中稍安,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可卿妹妹多谢你,只是祭酒老大人性子执拗,怕是不好相与。”

    她想起自家那大嫂子的性格言行举止,就知道李守中的家教是多么严格了。

    “姐姐放心。”

    秦可卿微微一笑,正要再说。

    李洵的爽朗笑声插了进来。

    “哟,本王的两位美人儿,大清早就在这里姐姐妹妹的互诉衷肠?本王能不能插个位。”

    李洵迈着悠闲的步子走进内室,一身淡淡湖蓝色箭袖常服衬得他俊朗风流。

    “咦?本王的爱妃怎么还成兔子眼睛了。”

    李洵径直走到元春和秦可卿中间,在贵妃榻上落座,手臂顺势环上了元春和可卿纤细的腰肢。

    这一幕很熟悉。

    噢,对,黛钗也是如此。

    倒是不错的组合排序?李洵龌龊的想了想。

    元春身体瞬间僵硬,脸颊飞起两朵红云,下意识地想挣脱。

    虽说她已被赐婚为侧妃,但毕竟尚未过门。

    如此亲昵,于礼不合。

    她慌乱地看了一眼旁边淡定的秦可卿。

    秦可卿依偎在李洵怀里,仿佛没看见她的羞涩一般,只垂眸浅笑,体贴地拿起案几上的茶壶,为李洵斟茶。

    “王爷来得正好,元春姐姐正为李老大人和宝玉的事忧心呢。”

    李洵将右边手臂收紧了些,把元春半圈在怀里,亲了亲她嫩鸡蛋也似的脸蛋。

    “爱妃莫担心,宝玉那小子装病有一手,没准存周打到一半时他就翻白眼装病了。

    再有你祖母护住,挨顿家法死不了,长长记性也好。

    至于你嫂子的父亲李守中,嘿,本王这位开蒙恩师啊…说来有趣。”

    贾元春一愣,好气又好笑。

    不过。

    弟弟宝玉确实有那些习惯,挨打就装病发痴。

    老祖母最是疼爱宝玉,也断不会由着父亲胡来。

    李洵分别在两位美人儿腰上摸了一把,怀念年幼时,笑道。

    “你们是不知道,当年在宫里,这位李老牛子……嘶……”

    贾元春:“??”

    “王爷,正经一点,李守中大人好歹也算你的先生,不可太过无礼的。”秦可卿不轻不重揪了李洵大腿一下。

    李洵也宠这小妖精,给她面子纠正言辞,重新组织语言道:

    “李守中可是拿着戒尺和论语,追在本王屁股后面满御花园跑的主儿,那么能跑,不去索唤(古代外卖点餐)行业可惜了。

    本王爬树他就在树下念君子不重则不威,本王掏鸟窝他就念弋不射宿,本王捉弄小太监,他就气得胡子翘老高。

    念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偏又拿本王没办法,想想那场面怀念起来也是有趣得紧!”

    元春听他提起幼时趣事,又感受着他怀抱的温暖,紧绷的心弦不知不觉放松下来,甚至嘴角也微微弯起一丝弧度。

    她微微侧头,看向李洵近在咫尺的俊朗侧脸,轻声问:

    “那…王爷不怪李大人…他今日在王府门前…”

    说起来都姓李。

    八百年前说不定都是一家哩。

    李洵压根没有生气。

    在朝廷喷他口水的多如牛毛,李守中没告老归田之前,就属他蹦的最高,口水最多。

    现在不是好好活着么?

    可见他忠顺王是多么宽厚仁慈。

    “本王为何要怪?”

    李洵笑呵呵的,一脸大度。

    “老师教训弟子天经地义,虽然方式特别了点。”

    凑得元春更近,几乎贴着她的耳垂。

    “再说了,要不是他当年追着本王念那些之乎者也,锻炼了本王的体能,

    现在哪有力气左右开弓抱得你们这样的美人儿入怀?” 在元春粉嫩的脸颊上大口亲下,胭脂粉都亲掉了。

    “王爷!” 元春羞得满脸通红,煮熟的虾子般,慌忙用手去挡,却又被李洵捉住手腕。

    她心如鹿撞,哪里还记得什么李大人,宝玉,满脑子都是李洵亲密的行为。

    她名义上是李洵未来的侧妃没错。

    可这动手动脚的亲昵,实在让她又羞又慌。

    秦可卿在一旁看着,抿嘴浅笑,适时地递上点心,化解这暧昧的尴尬。

    李洵看着元春羞红的脸松开手,依旧揽着她的腰,正色道:

    “好了,不必再忧心。李守中本王了解,他就是个老学究犟驴脾气。

    让他闹,让他骂,本王倒要看看,他能骂出什么新花样来!

    骂累了自然就消停了,本王念着昔日师恩不会把他怎么样的。

    至于荣国府那边更不会迁怒。”

    李洵这番话似给元春吃下定心丸,比什么都管用。

    她轻轻嗯了一声,顺从地靠在李洵肩头,这个看似霸道混账的王爷,就是她后半生的依靠了。

    与此同时。

    忠顺王府大门口。

    只见一位须发皆白、穿着儒生长衫的老者在亲王府门前忙活。

    正是前国子监祭酒李守中。

    李守中在王府门前的青石板上,铺了一床被褥,旁边还支了个简陋的小竹棚能遮阳蔽日。

    他就那么盘膝坐在褥子上,腰板挺得笔直,面前摊开一本《论语》,旁边放着一壶清茶。

    一群显然是李氏族人或门生的年轻人,正围着他苦口婆心地劝:

    “恩师,您这是何苦啊,快起来吧!王府重地岂容如此,何况还是那位…不好明说的亲王。”

    “守中公!忠顺王爷行事一惯古怪,仔细惹祸上身。”

    “大伯您快跟我回家去吧,大姐姐是荣国府的媳妇,她的姑子元春马上要出阁嫁进忠顺王府。

    您这样让贾府如何自处啊!您不为堂姐想,也念顾一下外孙子兰哥儿,莫毁那孩子前途啊……”

    贾府派来的贾琏,急得满头大汗:“是啊李大人,有什么回去好商量,好商量。”

    荣国府的人更是快哭了。

    昨儿宝玉刚出事,今天这位老姻亲又来堵王爷的门,这不是火上浇油吗?

    李守中却是充耳不闻,双目紧闭如同入定。

    直到劝说的口干舌燥汗流浃背,他才猛地睁开眼,直直盯着那紧闭的王府大门。

    他清了清嗓子,中气十足又抑扬顿挫的开始喊出酝酿已久的讨逆檄文:

    “呜呼!

    礼崩乐坏,斯文扫地,老夫李守中蒙圣上恩典曾为国子监祭酒,执掌国学,教化天下,一生所求无非礼义廉耻四字。

    竟教出此礼义廉耻一字不沾的学生,尔身为亲王,不思为政以德,反行此巧言令色之卑劣手段!

    竟构陷污蔑,罗织罪名,散播流言,毁人清誉,尔可知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尔为图私利,置士林清誉,朝廷体面于不顾!

    尔乃老夫开蒙学生,老夫当年在宫中,以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谆谆教诲。

    指望尔能成瑚琏之器,栋梁之材,熟料!熟料啊!老夫一生清名竟毁于尔手。

    教出尔这等朽木实乃老夫毕生之耻!老夫愧对圣贤,愧对圣上,愧对天下士林。”

    李守中越说越激动,唾沫横飞,引经据典,字字诛心。

    每一句都引用了圣人经典,骂得文雅又刻骨。

    周围劝解的人听得目瞪口呆。

    王府门前的侍卫们面面相觑,想笑又不敢笑,想赶又不敢赶。

    这到底是王爷的开蒙先生。

    王府内。

    早有太监将李守中慷慨激昂的骂阵内容,一字不漏报到了正在元春小院享受温香软玉的李洵耳中。

    李洵正把玩着元春一缕柔顺的青丝,非但没有动怒,反而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差点把怀里的元春带倒。

    “哈哈哈,不愧是本王的开蒙先生!这引经据典、指桑骂槐的功夫,还是那么炉火纯青。”

    元春和秦可卿却是吓得花容失色。

    元春紧张地抓住李洵的衣袖:

    “王爷,李大人他老糊涂了,您千万别…”

    “无妨无妨!”

    李洵止住笑,摆摆手。

    “本王这位先生啊,本王清楚,就是这股子犟驴脾气。

    当年在宫里本王把他气得跳脚的时候多了去了,他骂累了自然就消停了。

    告诉门口当值的,给李老先生送壶好茶,再送几碟软和的点心过去。

    别真把老先生饿着渴着了,他爱住多久住多久,就当给本王这王府门前,添个景儿了。”

    侍卫领命而去。

    元春和秦可卿都愣住了。

    看着李洵浑不在意,甚至有点怀念和欣赏的态度,愈发觉得自家王爷真是难以琢磨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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