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9章 穆生花的三封信

    湘军大营中,战鼓雷动,号角长鸣。

    将士们欢呼雀跃,相互拥抱。

    多少人从湖南老家远征至此,两载寒暑,风吹日晒,疫病饥饿,多少兄弟埋骨他乡,今日终于看到破城的曙光。

    幕僚们争相向曾国荃道贺,称“天佑湘军,大功将成”。

    捷报快马加鞭送往安庆,再转递京师,沿途驿站飞骑传信,仿佛要将这胜利的号角吹遍大江南北。

    可曾国荃却未露笑容。

    他站在高处,望着天京城那巍峨却已千疮百孔的城墙,眉头紧锁。

    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东、北门虽破,然贼众尚多,李秀成未死,洪逆仍在宫中装神弄鬼。”

    他对幕僚沉声道,“城中尚有数十万军民,若拼死守御,以尸填壕,我军强攻,必血流成河。此非上策。”

    他随即下令:围而不急攻,深挖长壕,广筑炮台,断其水源,焚其粮仓。

    又命人将缴获的太平军旗帜、武器,堆于城下示众,以挫其志。

    更令人在夜间高唱楚歌,唱的是《四面楚歌》旧调,却填了新词:“天王昏聩信邪神,忠王空有报国心,粮尽援绝无出路,不如早降保全身。”

    这便是曾国藩的“老狐狸”智慧在曾国荃身上的延续——他不要一场惨胜,而要一场彻底的、不流多余血的胜利。

    他要让城中人自己放弃希望。

    要让洪秀全的“上帝保佑”成为笑话,让李秀成的“重整旗鼓”沦为幻想。

    他要用时间、饥饿与绝望,一点点瓦解这座“铁桶江山”的最后意志。

    而城内,早已陷入地狱。

    东、北门失守的消息传入,天京城内如遭雷击。

    百姓哭嚎,士兵溃散,抢掠四起。

    洪秀全在宫中闻报,仍不肯信,竟披发仗剑,登台作法,口称“天兵将至,妖军自退”。

    可连日来天无异象,地无援兵,连宫中存粮也已告罄。

    他终日喃喃自语:“上帝不会弃我……不会弃我……”眼神却越来越空洞,越来越疯狂。

    李秀成跪在殿外,已三日未进饮食。

    他望着那扇紧闭的宫门,听着里面传来的疯癫咒语,心中一片冰凉。

    他知道,天京已亡,只是尚未倒下。

    他抬头望向天空,灰蒙蒙的,没有一丝光亮。

    胜利的前奏,是湘军的战鼓,也是太平天国的丧钟。

    而曾国荃,正静静地站在城外,像一头耐心的猎人,等待着猎物在围困中耗尽最后一丝气力。

    他知道——

    破城,只是时间问题。

    真正的胜利,不属于冲锋陷阵的勇夫,而属于那个在安庆灯下,翻阅战报、轻抚胡须、嘴角微扬的“曾大帅”。

    因为,他才是那个真正听懂了“胜利前奏”的人。

    与天京战局遥相呼应,西北战场穆生花军和多军余部清军亦进入生死决战之刻。

    此时的陕甘大地,黄沙漫卷,烽火连天。

    穆生花所部回军虽曾一度势盛,占据要隘,响应南方太平军,意图在西北开辟第二战场,牵制清廷兵力。

    然而,随着曹克中、陶茂林、雷正绾三路清军协同压上,战局急转直下。

    这三人皆为湘军系统出身,作战风格狠辣果断,深得曾国藩“结硬寨,打呆仗”之精髓,又兼熟悉西北地形,粮道通畅,兵员充足。

    曹克中主攻,陶茂林断其后路,雷正绾率骑兵穿插分割,如铁钳合围。

    穆生花虽骁勇善战,然所部多为地方义军,装备简陋,缺乏重炮与后勤保障。

    面对清军层层推进、步步为营的围剿战术,屡屡陷入被动。

    先是米家沟战役失败,紧接着平凉告急,再退莲花城,一路节节败退,兵力折损过半,士气低迷。

    军中已有将领暗中遣使投降,军心浮动。

    更雪上加霜的是,南八营诸将接连战死,噩耗频传。

    张家川起义军领袖李朝栋被民团击毙,李得仓率部夺回李朝栋遗体,由此奠定他在张家川长达数十年的军教地位,他凤翔等地的革命军沆瀣一气,秦阶两州各股叛军皆听其指挥。

    铁正国,李成恩支援平凉,到达六盘山,反遭清军包抄,血战三日,箭尽援绝,自刎殉战。

    这些曾与穆生花并肩起事、誓同生死的兄弟,一个个倒在黄土沟壑之间,如同秋叶被寒风卷走。

    军中将士闻之,无不悲愤垂泪,然战局已不容悲痛——他们只能含恨而战,以命相搏。

    穆生花深知独木难支,急遣心腹快马奔赴董志原,向陕回主力求援,恳请蓝明泰出兵牵制清军,哪怕只分兵一路,亦可缓解压力。

    然而,蓝明泰断然拒绝。

    他在大帐中冷面相对,将求援信掷于案上,道:“我革命大军,如今亦处危局。穆图善率部队自内蒙南下,林之望督新募之师扼守渭水,杨岳斌更率大军数万,直逼凤翔。我若分兵救你,董志原必失,一失则全盘皆溃。非我不念同袍之义,实乃自保尚且艰难,何暇顾人?”

    他顿了顿,语气稍缓,却又透着不容置疑的现实:“你我皆知,太平军大势已去,天京被围,李秀成败退,洪秀全困守孤城。南方既败,西北纵有千军,亦不过迟亡一日。此时出兵,非但救不了你,反将我数万回民基业,尽数葬送。”

    使者无言以对,只得含恨而返。

    穆生花闻报,伫立帐外,望向南方天际,久久不语。

    风沙扑面,吹动他破旧的战袍。他知道,自己已被抛弃在历史的荒原上。

    南方天京危在旦夕,西北援军无望,兄弟战死,士卒饥疲,粮草将尽。

    他手中所握,不过一座摇摇欲坠的孤城,与一群愿为信念战至最后一刻的残部。

    “天京有曾国荃围城,我有曹克中压境;天京有洪秀全迷于神道,我有诸将死尽,孤掌难鸣。”他喃喃道,“然——我穆生花,岂是束手待毙之人?”

    他转身入帐,提笔写下三封信:

    一封致残部诸将:“城存与存,城亡与亡。我辈起事,非为活命,乃为争一口气,争一个理。纵死,亦要让清军记住,西北黄土之下,曾有不屈之魂。”

    另一封,则命人秘密送往董志原,致蓝明泰:“今日你不救我,他日清军压境,亦无人救你。回民之志,不在一城一地,而在人心不灭。若你尚存血性,待我死后,当知何为大义。”

    最后一封,到达哲派教主马画隆,说道:“我乃尔之麾下,汝当真欲弃我等乎?若汝不援,届时陕回坐收渔利,天水、固原、莲花城、陇南尽归陈扶昊矣。”

    写罢,他将笔掷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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