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地下出来还是下午，盛大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洒在大地，金色的反光晒得人眼睛都睁不开，热浪席卷而来，把空气扭曲成亟待融化的风貌。
所以又钻回地下街了，现在既不是旅游季，也并非休息日，漫步地下就像行走在破败的墓穴，好像会有幽魂在附近飘荡。或许在某扇贴满小广告的门背后，也会有人抖着烟灰敲着键盘，做见不得光的灰产生意。
或许这片地段刚建成的时候还蛮热闹的吧，地下设施维护起来也蛮麻烦的，再加上附近的居民渐渐搬走，人气凋零，更加无人维护，最后就变成烂尾楼一样的建筑了，只有藏头露尾和实在无路可去的人会继续呆在这里。
还好有六眼导航，不会轻易迷路。我都怀疑五条悟是不是故意带我跑酷，一路飞檐走壁的，都没正经走过楼梯。渐渐的人声临近了，推开半掩着的铁门，一下子豁然开朗，繁荣的地下街映入眼帘。
这里的店铺跟东京街头那些宽敞明亮的店铺亦有差距，严格说来应该叫小商品批发市场，感觉会有小混混在里面闯荡，太生活化了，密集坐落着不少家庭式的小店……报刊亭、干洗店、五金店等等毫无违和感的混杂在一起。这里还有专门制作蛋糕假模的手工仙人，制作流麻手机壳的手工仙人，制作银器首饰的手工仙人，令人大开眼界。
我们好奇地走进一家中古二手店，比起货架摆放的经典包包，这里印象最深的反而是发黄的空调和墙上褪色翻卷的动画片海报，海报是樱木花道投篮的经典造型。在房间最里面的支棱了一张小桌，桌子是纯真的粉色小熊图案，地雷系风格的少年在跟身穿休闲体恤的少年打对战卡牌。
这家店的老板极为热情，在我们临走之际，不知道为什么举着拳头对五条悟大喊“加油啊！加油啊！”五条悟也回礼大喊：“加油啊！”气氛莫名的很燃，但是看不明白。
地下街更多的还是各种工艺品店，小樽玻璃工艺发达，冬天人们会用玻璃浮球点上蜡烛漂浮在运河上，同时在家家户户门前的雪地点燃蜡烛灯，形成“雪灯之路”。而在寻常季节，小樽也有各种工艺品售卖。
我跟五条悟开启了扫街模式，一家店挨着一家店闲逛，还顺便打了个台球，钻进电动室打街机，输掉的人要付给对方一个游戏币。
就要战斗爽。
也要买买买。
……
1个小时后，五条悟提着大包小包挤进电梯，我们直接前往快递点打包邮寄。
快递站高兴地迎接了两位“大客户”。
“差不多就这样了……接下来就交给伊地知，伊地知竟然不在？这里有好多东西。”五条悟大惊失色。
“……”可以不要在二人世界出现伊地知的名字吗？
不了解的人还以为你有分离焦虑症。
五条悟托着下巴继续说：“我只记得老板给了袋子，接着一盒一盒往里装，香薰蜡烛和香水的数量还真是有够夸张的，接下来打算在高专开百货吗？”
“品牌和设计很喜欢嘛。”
我承认五条悟说得对，心想主要是这段时间受到了很多照顾，有人提包当然要把回礼囤够。“让我看看，八音盒、唱片……唱片？我什么时候买了这个？”
“我挑选的。”
“啊，我以为您只是逛逛……那是寄到高专还是您家？”
“还是一起寄吧，简直都快变成夏天的圣诞老人了。”五条悟抱怨：“滑雪场造型的音乐盒真怪，你应该喜欢长满棒棒糖的雪山造型才对。”
“……哪里奇怪了，这个是给伊地知先生的。”
“给，这是收据，记得找他报销。”
还是免了吧。
快递小哥一丝不苟地清点着快递，更多东西分拣出来，只看着就觉得这个月工资要清零。
“家入医生真的会喜欢这个木雕吗？”我对五条悟的品味很怀疑：“总觉得它在对我竖中指，就算是可以放烟灰缸的设计，直接挑选个古董会不会更好。”
“这个东西看起来不是很有意思嘛？”
“真棒，不愧是您。”我奉承了一句。
“小姐，这箱酒只能走大件运输哦，我们要给您搭木架。”
“没问题，就麻烦你们了。”
“小夜。”五条悟似乎想到什么，嗓音骤然低沉。
“怎么了，五条先生？”
“我的礼物呢？我的伴手礼呢？包包好重，你也不帮我拿一下。”
“……啊。”
五条悟垮起脸，开始光明正大地双标：“给每个人都买了礼物，但我自己——竟然一件都没有吗？”
我一面想着本人就在外地要什么伴手礼，一面想着才淘的唱片放家里不就是垃圾+1，一面说出事前准备好的回答：“不愧是五条先生，待会儿去超市看看白色恋人和限定生巧。”
五条悟点点头。
“请把您的地图给我。”
我从装模作样的五条悟手里接过地图，装模作样地打量一番说：“原来您已经提前考虑到了，难怪我们能想到同一件事，您太厉害啦。”
挽起胳膊。
“辛苦啦，老师，那晚上吃帝王蟹？”
他长长的睫毛卷翘着，嘴角快压不住了。
“那走吧。”
“约会哦。”
“咳、真拿你没办法～”他又高兴了。
炎热的阳光再度降临。
“真神奇，不知不觉我们已经认识这么久了。感觉有点怀念……我们真的只是情侣吗？”五条悟开口说。
苍蓝眼眸中的明媚蔚蓝如天空延展。
眼眸的高光之下，仿若站着一团竖立的如锁孔一般的小人，晃动着圆圆的脑袋。
“老师，墨镜。”
“您今天都没有戴墨镜吧。”
我把墨镜给他戴上，轻声说：“老师是很厉害，偶尔也需要休息一下。”
这位总是显得高高在上的男人，整日忍受着六眼接收咒力的不适，毫无遮拦地暴露着珍贵的眼睛，只是因为知道你喜欢，就服务态度非常好。
谁能拒绝这样的示好呢？让人心情愉悦。
“小夜，之前你说……我调查了你的底细，会生气吗？”他看向远处仿佛不经意地问。
“我不在意，因为经常被人冒犯所以还好，下次不要这样了，老师可以直接问我。”
“原来如此～”他的语气莫名轻快：“小夜，来向超级好老师五条讲讲我不知道的经历？”
“不想说。”
“……”身体被拉进怀里。
“干嘛，讨厌。”
他歪着脑袋看了我一会儿，说这样不太对吧？你这样不太对吧？还是乖乖告诉我比较轻松哦。
我说只是表达一下礼貌，再说以前的事我根本不记得，您是不是笨蛋呀。
“你是觉得担心吗？好吧，等你想起来的时候要第一时间告诉我，我们就这么约好了。”
根本没人跟你约定。
好幼稚。
他的语气和表情都很郑重，显得这件事无比重要。
无论我说出什么，他应该都会听得很认真吧，简直有勾人心魄的力量。
“好吧。”
我不想说，只是缺乏足以支撑自身存在的记忆而已，我其实活得很缺乏真实感。
因此拒绝回溯，来反复印证自身的虚假性。
对于他人传达的过往，我毫无切实的感受，如同赤脚行走的幽魂。
我并不想展露这怯懦的一面，我所拥有的自由，与过去毫不相干，只是这样而已。
“下一个问题，【愿望】是怎么回事？”他心情很好地继续问。
这算什么？
狼人自爆的复盘环节吗？
“我也不知道呢？吓我一跳，那时候就像被夺舍了一样，不由自主就说出来了。”
“不愧是……小夜呢。”
五条悟听完非常平静，眼神也很温和，大概是介于一种“你说了我可能也不懂”“不说也没关系”。
我有点心虚。
实际上是摆出会诱惑人下地狱的姿态。
真的是一点都没有自知之明啊。
……真的让他学会了啊。明明他也没做什么，就莫名觉得道德有亏，好像我欠了别人东西。我确实不算好人，可我不喜欢亏欠。
还是来胁迫、来控制，来侵略吧。我们按流程来吧。
佛教有云，世上所有都是因缘际会的结果，世间一切皆来自缘起缘灭，缘分过了就该散场。
不过。
“……我虽然没有那么厉害，如果五条老师有很想实现的愿望的话，可以告诉我，我会帮忙想办法的。这是一生只仅有一次的，非常珍贵的机会，老师一定要想清楚跟我说。”
我认真地说。
他点点头，完全没当回事。
“用这个愿望交换三个愿望可以吗？”
“当然是不可以的。”
“会耍赖嘛？如果你穿着猫耳女仆装……”
“我会明确告诉你——做、不、到，不过我仍然会帮忙想办法，或者你可以把许愿的机会留到下一次。”
我为什么要穿猫耳女仆装惩罚自己，附带精神创伤就过分了啊。
“什么都可以吗？”
“什么都可以。”
“死而复生可以吗？”
“可以。”
“世界毁灭也可以吗？”
“可以。”
“我现在许愿你马上嫁给我的话……”
眼皮狂跳。
他好烦啊！！
我忍了忍，舔一下嘴唇。
摆出端正美丽的表情，用心理医生一样好听的声音说：“如果你一定要这样，我……”
——我现在就要开始骂人了。
别仗着我脾气好就没完没了地试探。
搞清楚单方面的付出连束缚都算不上，只是口头毁约对我一点惩罚都没有。
别太过分了！
“好了好了，早就知道你是连咒灵都害怕的女人了，超厉害的。”五条悟搂着我问：“真的死而复生都可以吗？”
我一怔，点点头：“要看怎么定义【死而复生】这件事。”
“丑话说在前面，死而复生是玩弄生死法则哦。”
“我不这么认为，人是由社会关系捆绑的，只要相同的关系依旧存续着，哪怕死掉了也可以继续存在。”
“那种不像话的复活明显就是欺诈吧？”五条悟说：“冒用他人身份、误导死者信息、利用信息差操纵，操作起来简直比悬疑电影还要容易。”
我带着冷酷的嘲讽：“好像您已经懂了，那个就是死而复生哦。”
“听起来是个没品的骗局呢。”
“复活的前提至少是知晓复活的人是谁，人的细胞差不多每隔七年就会更换一次，人只有活着就是不断杀死过去的自己，关键是程度的问题……不过一旦变成忒修斯之船的问题就没法推进了。再说有谁能够认定【原本的某人】【真正的自己】存在呢？那样意味着完全的透明，完全的理解，完全的接纳，这种事情是不可能实现的……”
“打住，stop！有麻烦的事情直接拜托我不好吗？说了半天，你的愿望是什么呢？”五条悟又问。
我的愿望么……
我希望自己永远是星野小夜。
而其中隐藏的前置条件——是明白自己是谁。
所以。
我感受着胸口的起伏，摇摇头坦然说：“我没有什么愿望。”
那个对我来说没什么价值。
“呐，五条先生，真的还是考虑一下吧。”
我指尖点压着他的胸膛，拿出推销假酒的态度：“既然他们都说我是魔女，或许哪天我也能实现愿望哦～不管是什么糟糕离奇的妄想，怎样乐观幸福的美梦都能成真，在黄泉之国流淌着黄金与知识，或许我的术式与那里是相同的存在。”
他只是笑。
“如果真的能实现那种愿望，你也会付出代价的吧？那还是算了。”
“……也不用直接默认我就是代价。”
你到底对我有什么误解。
“您是真的什么都不需要吗？”
我很容易得到爱，这源于虚无……无法忍受无聊和痛苦，就会让身体承受的一切逆光都不堪重负。现在我觉得自己的特长有一丁点价值，我可以与五条悟产生联系。但他说自己并不需要。
心中被复杂的情感缠绕着。
最终化为一阵风过，拉低帽檐的无可奈何：“那样的话我就没用了……很快就能被别的什么取代了吧。”
五条悟愣住了。
我被他看得心中一紧，只好转移话题说：“绝大部分人都想要美满的人生，没有任何憎恨，不带任何后悔地活着，是不可能存在的，因此月见里黄泉才会存在。”
“那个长谷川魔女还远远不够格，因为她的本体非常弱。她的术式能够操控诅咒，在短时间内将威力突破到特级，与之对应的代价，也几乎等同于特级诅咒所带来的紧迫程度。”
他慢了一拍地说：“是这样啊，那个长谷川是依靠术式来收服诅咒的，跟你的性质不一样，老实说当时你突然变脸把我吓了一跳，还好马上就恢复过来了。”
……那是因为谁啊。
真是往事不堪回首。
“没错，我比她厉害多了。”我斜睨说：“可你最好别信。”
我正要说话，突然意识到……五条悟似乎在紧张。
并且，他有点心虚。
狐疑地盯着他。
这个任性妄为到无药可救的笨蛋，竟然也会有紧张畏缩的时候么。
“五条老师。”
“嗯嗯？所以，【愿望】到底指的是什么……快点告诉我嘛。”
“我渴了。”
十分钟以后，他提着咖啡回来了。
“可以是奶茶吗？”我问。
五条悟闻言变成一道残影消失，几分钟后他把奶茶交给我。
“想要无糖的。”
“……”再一次消失又出现。
“但是椰果是要加的。”
“……”
很快，一份无糖带小料的奶茶出现在我面前，“给。”我很快盯着他发起呆来。
五条悟居高临下，伸出五指在我面前挥了挥。
“北海道的冰淇淋很好吃。”
“……哈？再说一次。”
“明明五条先生也觉得很好吃对不对？”我小声说，慢吞吞地整理着两边帽檐。
许久没有声音。
片刻他向我伸出手：“走吧。”
“诶？”
“北海道冰淇淋。”
啊……这都没觉得烦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