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个好看的孩子，一张红扑扑无比健康的脸，令人心生怜爱。尤其伸着圆润双手不住地索要拥抱，简直太自然太生动了。
“好的，我不碰他，不过他是不是需要喂奶了。”我轻声询问，把目光从婴儿移到他母亲脸上。
“……喂奶？”母亲一下子没能反应过来。
“已经快中午了，会饿的吧？”
“妈妈……”
另一个怯懦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响起来。
“够了！不要再来假惺惺地帮我了！”母亲像是被点燃的火药桶，情绪爆发，声音尖锐：“你们算什么啊！你们也是来夺走我孩子的吗？”
“你到底还想夺走我多少东西！夏辉是我的孩子，只有我永远爱他！……永远不会放弃他，你不要管我们！”
在这片明朗的阳光下，我的嘴角勾着笑容，心情非常平静。
“这样。”
声音始终诚恳温柔：“请放心吧，我们会帮助您的。”
因为始终没有做出任何过激举动，偶尔有路人朝这边看过来，也只当是年轻女性面对着情绪失控的母亲。
我只摆出为难的表情。
窃窃私语的声音就变大了。
我把食指抵在嘴唇上，又朝围观者鞠躬请他们离远一点……尽管只是零星的目光，也给女人带来无法忍受的压力。零星而来的路人，匆匆而来，匆匆离去。
她的怒气没起到任何实际作用。
就像面对着沉默的石头呐喊，所有的宣泄都显得无力。
母亲咬紧牙关，不发一言。
“抱歉，我可是正经公务员，工作证也给您看了，我只是想要确认您今天会正常送孩子去学校而已。”我说：“您应该没有被什么迷惑心智吧，不然我只能报警了。”
“妈妈，那个不是弟弟……”
男孩满是紧张和哀求。
这句话深深地激怒了丧气的母亲，她眼中闪烁着无法遏制的怒火，狠狠推了一把抱住她大腿的男孩，竭力压低嗓门：“秋人！你怎么能这么说话！”
“不是弟弟……是什么意思？”
“可是那个是买来的吧。”五条悟又说。
母亲如遭雷击，害怕起来，脸色煞白，差点快站不稳了，整个人都成筛子：“够了！胡说八道……现在的大学生，太没有礼貌了！”
“好了好了，五条君也少说点。”
出于害怕，她用力地、紧紧地抱着婴儿……如果是正常婴儿，只怕会勒得难受。
因为只是“人偶”，没有生命和灵魂存在，也不在意会被如何对待，一直不哭不喊的。
“您还好吗？”我温和地说：“现在莫非是不舒服，如果不舒服一定要说出来哦。”
“……你在说什么？”
“因为您的表情真的很难看，是肚子痛吗？还是在头痛……毕竟您之前情绪失控打人，我真的很担心你。”
“是我疏忽了吗，如果你需要方便……我们跟秋人君会在这里等你的，我非常好奇弟弟，非常非常好奇……回来以后可以跟我说吗……”
我把手按在男孩的肩头，笑眯眯地说：“秋人君，可以仔细跟我讲讲吗？关于那个弟弟的事情。”
五条悟隔在我们中间，朝着那位母亲说：“我也想知道。”
他的笃定的态度让气场虚弱的女人猛地倒退一大步。
“！”
“停下！别过来！”
“你要去哪里？”
五条悟叉着兜朝前迈了一步，仅仅只是随意的动作，便无端带来强烈的威胁。
母亲犹如见了鬼一般，更加用力地抱紧婴儿：“我、我要去洗手间……对，我不舒服。”
她像是在给自己洗脑般的地，绝望地盯着怀里的婴儿：“我，肚子有点疼，应该是吃坏肚子了，你们……你不要跟过来，我自己一个人去洗手间。”
“那这个婴儿需要我们帮忙吗？”
“不不……我自己就可以，再怎么说也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母亲眼中流淌过疯狂，然后她决绝地说：“秋人，你在这里等我，妈妈先走一步。”
“妈妈……”男孩仰着头，稚嫩的声音里带着浓烈的不安。
“好吧，我们跟秋人君在这里等你哦，这个地方我很少过来，您要早点回来哦。”
她用力挤出一丝笑容：“秋人，妈妈很快就回来。”
“哦～”
五条悟若有所思地出声，女人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不等回应，就匆匆转身，竭力逃离这个地方。
她拼命想要保护什么的背影，显得柔弱可怜。
我把目光投向这个被留下的孩子，秋人……慈悲地摸了摸他的脑袋。
五分钟后。
“跑了吗？”
“跑掉了。”
“比想象中的还要有决心呢。”
“简直就是弄巧成拙级别的自欺欺人，谁都看得出婴儿有问题了。”风吹拂着五条悟的发丝，他的眼眸如同锐利的蓝宝石：“兜售这种东西谎称能让死者复生，真是一场大骗局。”
“确实跟婴儿很像，一般人也分辨不出来。”
“能做到这种程度确实少见，恐怕用了特殊手段——比如婴儿的尸骸，她自己肯定知道这一点，看到我们才会吓得不轻。”
“难道怪我？”
“小夜你一直在暗示她可以逃跑吧，她跑得好慢，根本跑不远。”
“那就让她再跑一会儿吧。”
“要让七海去追吗？”
“没关系的吧，反正有老师在，我们一会儿再看看。”
“既然如此，我们继续美食之旅吧。”五条悟说。
“啊？”
也对。
“我们要去对面吃甜品，秋人君也要一起哦。”我说。
名叫“秋人”的男孩可能已经感觉到自己被丢下了吧，眼眶泛红，泪水已经在眼眶打转了：“……等等，这样不好吧，妈妈会生气。”
话音刚落，他的肚子就不争气地“咕噜……”一声。他饿了，毕竟都中午了。
“放心吧，只要我们不说，她就不会知道。”
“可是……我很担心……”
“别担心，就算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子顶呢。”
“而且我也饿了，我们也不可能只是让你看着吧。”
“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想要吃什么自己选哦，今天这位大哥哥请客。”
他或许已经隐约感觉到，如果不跟我们在一起，他就会被丢下。只好像小尾巴一样跟在我们身后，走进人来人往的甜品店。
秋人的注意力很快被冷藏柜里的美食吸引了，店里人流量多，置身于热闹的环境，似乎会冲散本能的不安。
男孩的目光在各种甜品上流连，咽了咽口水，最终抵挡不了诱惑地说：“真的可以吗，我可以要这个吗？”
我说这顿免费午餐是给不哭又有礼貌的孩子的特殊关照，毕竟待会儿还得由你指路去学校。
男孩问现在不过去吗？
我说现在还挺早的，等午休过了再送你过去。
我们找了靠窗的座位，秋人在里侧，我跟五条悟面对面。
五条悟比划银质餐叉，跟我像模像样地科普草莓芭菲的吃法——诸如原味派，果酱派，坚果派，海盐派等。
“你们这是在照顾小孩？五条先生，星野小姐，任务目标呢？”有熟悉的声音问。
穿西装的七海先生，按了一下护目镜犀利地问：“你们难道打算让我去回收人偶？”
“……”
“当然不是啦。”
今天说好了约会优先。
工作哪有干得完的。
秋人也认出七海了，他一下子跳起来。
秋人抖抖索索地说：“……是你！”我按住他的肩膀，把他缓缓按回座位。
我说这位叔叔只是路过，秋人君先吃饭吧。
五条悟又在憋笑。七海近乎妥协地呼出一口气，不带任何情绪地问：“你们又想做什么？”
我说：“我是有考虑到影响才这么做的，而且这个孩子好像知道些什么。”
七海先生懒得反驳我。
七海先生作为成熟靠谱的成年人真的很善良。
我们各自怀着不一样的心情，完成了第三个美食点的打卡。
之后我跟五条悟又在街道的特色标志物拍了一些照片。
还挤在便利店门前的扭蛋机，投入游戏币，转动旋钮。叮咚——
我一如既往的手气很好，抽到特殊色和限定款。五条悟抽到的是普通款。
人与人的感情并不能互通。我坐在树荫下，我靠着五条悟为照片调滤镜p图。（七海：……）
然后五条悟的SNS出现了：美食打卡九宫格。
我装作不在意地跟五条悟说，想看发的照片拍得好不好。
表面上我在关心他发的图，发出诸如“这个很有特色”“这个也好看”之类弱智的评价，其实我在偷偷检查他有没有在朋友圈设置特殊分组。
没有，很好。
也没有那种会取乱七八糟名字的朋友。
而且他有把我的聊天框置顶。
意满离。
“秋人君想不想拍照？”
把手机还给五条悟，我向始终兴致缺缺的自闭男孩发问。
“因为你看起来很不开心，所以在去学校以前，姐姐想带秋人君在附近稍微玩一下。”
“我不想玩。”
“我想玩。”
我蹲在他面前，一手按着裙摆，一手掀高帽檐说：“秋人君不觉得风景很好吗？天气很好，海风也很好，我们是专程过来的。”
“……”秋人小朋友气到嘴瘪。
哪怕再迟钝也察觉到自己受欺负了，他张嘴嚷嚷起来：“你怎么能高兴，因为——因为妈妈不见了啊！”秋人带着哭音说：“妈妈要怎么办？我要怎么办？”
我看着如阳光般灿烂的五条悟，心想虽然你妈妈不见了，我也一样没有妈妈，我今天还是很高兴啊。
我说：“我想她只是为了把弟弟藏起来，干脆偷偷躲起来了，你放学回家肯定能找到她。”
我故意说：“秋人君的妈妈，一定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
“她一点都不好！”秋人语无伦次地说：“她变得好奇怪，动不动就生气，还要打人，爸爸也被她吓跑了，再也不回来了。”
“真的很对不起哦。”我向他道歉，亲切动听：“我没有考虑到秋人君的心情，随便说了不负责的话，可不可以原谅我呀。”
秋人委委屈屈：“……嗯，找回妈妈就原谅你。”
“没问题，约好了哦。”
孩子就算有戒心又如何，怎么可能算计得过卑鄙的成年人。
不远处宛如观众的咒术师二人组。
“很明智的策略，但本质很糟糕啊，我不想看了。”
“小夜她哄人很有一手。”
“处事方式有些危险的感觉。”
“说不定是会被旋转木马打动的人呢～”
“您会这么说，应该不会出大乱子就是了，同样的年纪我还在愤世嫉俗，现在的新人已经游刃有余了。”
“七海现在也一样愤世嫉俗。”
我都听到了。
这是对美少女的偏见。
明明是因为我看上去很和善好不好。
在这个保守的海滨小镇的灿烂夏天。
两个不动如山的男人，个子高大健美，一个人西装革履，一个长袖长裤，总之看一眼就知道绝对是了不得的家伙，会起戒心才是正常反应。
“我已经说服秋人君给我们帮忙了。”我牵着男孩来到两人面前。
“你看，人心中的成见是一座大山。”我得意地说。
“太强大就是你们的原罪。”
五条悟点头，对七海说：“是你的原罪。”
七海先生的拳头邦邦硬。
五条悟说：“不过，我不觉得问这个小鬼有用欸。”
“你们是为了那个来的吧……”秋人小声说：“为了……妈妈抱着的，那个。”
男孩抬头看了一眼七海，低下头小声说：“这个叔叔出现以后，妈妈特别害怕。”
三个大人闻言交换了一下眼神。
我说：“不愧是秋人君，真敏锐呢。本来不想让你知道的，没想到你已经发现了。既然秋人君已经发现，我们也不好继续瞒着你。”
“你们是一起的，是不是？”
“你们是坏人吗？你们想做什么，你们……不会伤害我妈妈吧？”
秋人担忧地问。
我正色说：“那个占据了你弟弟的东西是诅咒，不需要吃东西，也不需要睡觉。秋人君应该已经发现了，如果一直带着它，会发生可怕的事情。”
“可怕的事情！它果然是个坏东西！它抢走了妈妈！”
“你妈妈已经变得很奇怪了，还会变得越来越严重，说不定还会杀人，说不定就会死掉。”
“那么吓人吗？请你帮帮她！请你帮帮妈妈！”
“你可以仔细地跟我说说你妈妈吗？”
回想起自己的妈妈，秋人难过极了，用手揉着眼睛，泪珠不断滚落：“妈妈以前是很温柔的，对我跟弟弟很好，后来弟弟生了病……大家都说他死了，到另一个世界。从那以后，妈妈就变了，吃不下饭，也不说话，整个人变得好奇怪，我怎么劝都没有用。”
秋人哭哭啼啼地，悲伤倾泻而出：“后来妈妈开始不停往外跑，还跟爸爸吵架，坚持说弟弟没有死，还听到弟弟在哭。爸爸说她疯了，一个人跑到墓地去，爸爸……就丢下我们跑了。后来妈妈抱着那个东西回来了。我好害怕，她说这个就是弟弟……但这个怎么会是弟弟呢，弟弟没有那么冰冷，也不会一直缠着妈妈不放。妈妈这样下去、怎么办？妈妈一定会坏掉的，拜托你们了——救救妈妈吧！”
秋人像是心灵承受不住痛苦地哭喊着，稚嫩的声音里满是委屈。
“明白了，我们会帮她的。”
五条悟勾着嘴角说，他的眼睛牵动着笑意，只是漂亮的眼里是清澈的冷静。
“拜托你们了。”秋人使劲点头。
“你自己找得到去学校的路吗？”我问。
“找得到。”
“好，接下来我送你过去。”
“不行，我要去找妈妈，我必须找到她。”
“请你一定要忍耐，我会让你再见到妈妈的。”
“……我知道了。”他垂头丧气地说，突然猛地抬起头说：“谢谢姐姐，哥哥……还有吓人的叔叔……请你、请你们一定要救我妈妈。”
“嗯，不错嘛，答应你……我可是最强的！”五条悟竖起大拇指。
“勇敢的秋人君一定会成为厉害的男子汉的。”我说。
“我会去学校的，我、我自己一个人就能去，救我妈妈的事拜托你们了！”秋人涨红了脸，朝我们用力鞠躬做出保证。
“七海其实很温柔呢。”
与男孩告别以后，五条悟的脸上带着微微的笑容，转头看向七海和我说：“我们三个居然真的在陪这个小鬼。”
“毕竟也不可能真的全部交给我吧。”七海颔首说。
“还好我们中间有人对小鬼有耐心。”
“我不喜欢小孩。”我直截了当地表达态度。
不听话又爱闹腾，还喜欢哭鼻子。“不过作为大人，再不喜欢也不能在小孩面前失态啊。”我无奈地补充。
“对臭小鬼必须要照顾呢。”五条悟耸耸肩。
“毕竟我们也到了这种年纪了。”七海说，像在感慨岁月的流逝，也像在认可这份大人的责任。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孩子，七海先生肯定会采用更加激进的方式。
现在的展开也在计划中，反正有【六眼】在，根本逃不掉。
至于想把秋人送到学校倒不是强迫症发作，只是联想到不负责任的母亲把孩子丢下逃跑，我就对之后“失而复得”“母子情深”的场面有点应激，不如眼不见为净。
从“两个人的约会”变成“四个人的约会”也挺莫名其妙的，不过这就是五条悟吧。
不知不觉，我已经习惯有他存在的地方，就会发生无厘头的展开。
虽然我跟五条悟的起点是他主动向我打招呼，不过他并不是真的很想要发生点恋爱元素……就像很多人会表现出对某些事物的渴望，却摆出封闭傲慢的态度，从来不打算做出任何改变……这副装腔作势的姿态只会让人觉得更讨厌。
虽然五条悟的底色还是很善良的，但我偶尔会觉得他只是习惯了用表面的张扬去掩盖疲惫。最强的咒术师总是很忙，有时候我觉得他很疲惫，疲惫到根本没有余力去管别人的事。
每次五条悟带我约会都会捎带着诅咒、怪谈……一切世上谓之恶毒丑陋，不可直视，应予以祓除的事物。
反正我都习惯了。
为了体验恋爱而感到开心和因为开心体验到恋爱是两回事，是完全不一样的体验。说白了前者完全是刻板印象的演出，对于后者，哪怕只是简单的牵手，胳膊与手背的触碰，不经意间眼神的触动，都会使心情格外明亮。
至少这一次，我有在认真回应了。
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呢？
我也不可能为了一部电影专门跑到小樽旅行。
我其实很喜欢这个地方。
不跟五条悟同框一下，感觉好可惜啊。
“老师，来拍一下合照。”
“眼神真好，我们这里就有个拍照专家。”
“为什么连我也要出境。”
“这时候就要交给五条先生了。”
“让我看看头发是不是被吹乱了。”
“不是好好的戴着帽子吗？”
“拍得怎么样？”
“还可以吧。”
“那么接下来——”
“虽然时间还很充裕，接下来还是一鼓作气把人偶的事解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