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倒

    乐正黎默默将头转了回来。

    她的牙齿也开始不自觉地打着颤,凌寒恍如刮骨的刀,把她的生机也逐渐剜去。

    赵烛衾随手扔掉长剑,他有些嫌恶地瞥了一眼那些喷溅到大氅上的血,幸好这氅袍是黑色,否则会更加显目。

    “送信至他们的母国,遣送新的质子来。”赵烛衾启唇,轻飘飘落下这样一句话。

    他踩在沾了血的石砖上,白雪和鲜血都混沌在了一处,脚印连起一道残忍且无法抹去的痕迹。

    仰头而视,大雪纷飞,天穹阴沉到未有一丝光亮。

    那双黑色的眸子里空洞又麻木,他立在那边,黑氅裹身,瘦高如一条游魂。

    所有的风和雪缓慢而至,像是老天爷都在帮他掩盖杀人的罪行。

    凌驾于万物之上的人族之皇,明明一切都唾手可得。

    可沟壑难填,残缺的灵魂找不到皈依之处。

    他满手血腥,从不曾想过未来到底是会被投入十八层地狱受刑,还是永生永世都要承受着极致的痛苦和折磨。

    只觉得或许死亡才是自己唯一的宁静和解脱。

    赵烛衾慢慢伸出手,接下了好几片雪,它们攀附在掌心里,仿佛终于抵达了最后的终点。

    “让他们都滚吧。”他沙哑着声音对月德道。

    赵烛衾缓步向前,途径乐正黎身边时,却突然定住了。

    乐正黎低垂的视线中出现了黑色的大氅下摆,她没有抬头去看,仿佛根本没有发觉他正站在自己面前不远处一样。

    就连赵烛衾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会停顿在这个位置,他只是默不作声地收回了没有实质的目光。

    月德接了吩咐去驱散那些质子质女们,已经昏迷的就由宫人送回寝殿。

    而才刚转身,他还未走远就听见了重物倒在雪地上的声音。

    乐正黎也未曾料到……

    明明上一秒迈步准备离开的男人,为什么下一秒就跟泰山压顶似的摔在了自己身上。

    她完全动不了,僵硬的身躯变得迟钝,连最基本的闪躲都做不到,因此被赵烛衾砸了个结结实实。

    赵烛衾目测清瘦,实则不比乌九朝轻多少,他太高了,囫囵个儿地覆下来,堪比囚困了美猴王五百年的大山。

    乐正黎随之向后倾倒,两人抱作一团瘫在了湿滑的雪地上。

    她切齿,连叫喊都做不到,实在太冷。

    “去,请国师——”月德嘶吼的声音立时响起。

    宫人们又手忙脚乱赶过来想要扶起赵烛衾,一大群人总算是把被快要压死的乐正黎解救了出来。

    哪知道随着赵烛衾起身,他的手竟然死死拽着乐正黎的衣襟。

    她垂眸一瞥,跟着心中冷笑:干脆病死算了。

    无法,宫人只能把乐正黎也顺道一起搀了起来。

    他们将两人送进常阳殿,乐正黎非常荣幸地躺在了赵烛衾的床榻之上。

    月德快步走过来,目光阴冷地盯着乐正黎,寒声质问道:“是不是,是不是你……想要,要暗害陛下?”

    “不是!我明明也是受害者啊!你看不见我额头上被你家陛下砸出来的红痕吗?”

    说着乐正黎还缓慢抬手揉了揉额角,触手之下不仅有过高的温度,还有一丝尖锐的疼痛在蔓延。

    这使得她突然觉得脑袋发昏,不会是撞出脑震荡了吧?

    月德气的脸红脖子粗,浓眉一凛,伸手便来扯乐正黎,“你,你,给我!起来!”

    他结结巴巴的语句让乐正黎还以为是他气狠了,力道却大的离谱,她身上衣裙都给拉开了一大半。

    若非冬日里三层外三层穿的厚,搁在夏天,指不定会暴露成什么样子。

    “撒手!是你的陛下非要攥住我的衣领,你冲我动怒干什么?”

    乐正黎也恼,难掩脾气,冲着月德重重翻了个白眼,抬起僵硬无力的手同他分庭抗争。

    月德更气,又怒又烦。

    一个小小质女,竟敢与他高声呵斥,还恬不知耻地躺在陛下的床榻之上。

    真是该死!

    他眸光一狠,抽出腰上的佩剑便要砍乐正黎,吓得她慌忙往赵烛衾怀里躲,“你疯了——这么长的剑,不怕伤及陛下吗?”

    原本乐正黎浑身早已冻麻木了,手脚如被厚厚冰层封印般完全没了知觉。

    但在看见月德的冲动之举后,刹那间就爆发出了力气。

    她不断往赵烛衾怀里缩,又抱着他的胳膊不放,努力将自己整个人都藏在他的羽翼之下,导致月德没有半分可趁之机。

    他怒目而视,扬声骂道:“起来!你,你这个,这个不,不要命的,不要命的女人——”

    “就不起来,月德大人倒是再拿着剑来砍我啊,最好是直接一剑刺下来……说不定我会被钉死在这床榻上呢,到时候鲜血流了一床,等你家陛下醒来,是惊喜还是惊吓呢?”

    “你……我,我会,会杀了……你!”月德眉峰紧聚,嗓音冰冷。

    缓缓放下了持剑的手,他神色沉郁地死盯着乐正黎,瞳孔再次向竖瞳的形状切换。

    乐正黎依偎在赵烛衾的怀中,完全不受他威胁,闻言甚至还出声挑衅道:“是吗?那你要不然现在就杀了我,省的后面再动手,多麻烦啊,我当下可是连逃跑都费劲呢。”

    月德沉默下来,依旧面若冰霜,但没有再跟乐正黎废话。

    他暗自深吸一口气,腹诽自己失了主次,居然会被一个女人气的口不择言……

    真是该死的女人!

    按下不合时宜的凶戾后,他转身出了内殿,乐正黎隐约能听见他是在质问外面的宫人,为什么国师还没有过来。

    宫人瑟缩着声线,唯唯诺诺地说已经让人去请了。

    乐正黎徐徐吐出口寒气。

    她阖了阖眼睑,顿感脑袋愈发钝重昏沉,抬手一贴脑门,果然是发热了。

    病因太多,一时都算不准到底是因为前日半夜半夜跳湖,还是昨晚吹风受凉。

    总之再加上雪地上这么一跪,铁打的人都会撑不住。

    身侧躺着的人散发出好闻的香气,隐约是沉木夹杂了些玫瑰的气息,她还以为皇帝身上都是如书中说的那般,是龙涎香或檀香。

    难以想象,赵烛衾竟喜玫瑰。

    乐正黎偏头凑近了些,去嗅他衣物上的味道。

    如果她清醒着,便明白这个行为有些失智,但奈何乐正黎发烧了。

    烧的脑子里面彻底成了一团浆糊,居高不下的温度消融了她的理智和思想,烧的眼睛也都快看不清。

    还在分辨香味的乐正黎被一声巨响给唤回了几丝神智,她眼神涣散地扭头看去,就见月德满脸复杂且厌恶的表情。

    他将椅子重重砸在地上,怒火又蹭蹭地往头顶上冒,“你,你,这个……不知,不知廉耻的,女人!”

    乐正黎脑子发昏,又觉得今日的月德着实聒噪,前天在大殿他说过这么多话吗?

    彼时的月德一袭玄衣,眉眼冷厉,骨鞭缠腰,无论变回蛇形还是维持人身,看着都令人心中畏惧。

    可现在的月德磕磕巴巴怒吼的模样简直就像一个无能狂怒的傻子……

    “月德大人,要不咱还是收声吧,你讲话真的一点都不威风哎。”

    乐正黎明明都烧的一脸虚弱,却还笑眯眯地看着他,语气中满是戏谑。

    月德在听见这话后,瞬间就闭上了嘴巴。

    他恶狠狠地剐乐正黎一眼,恍如要把她即刻碎尸万段。

    乐正黎笑容更甚,漂亮狐眸弯出两道如月牙般的形状,眼尾和侧脸也渐渐染上了绯红,灼热的温度倒是在从内而外地融化她身体中的寒意。

    内殿静下来后,她深觉疲乏。

    眼皮重如千钧,难以控制地缓慢合拢着,但她脑中还尚存一丝清明,那便是要牢牢抓住赵烛衾这个护身符,否则月德真会杀了她的。

    他想杀她的心思从未掩饰过。

    故而在陷入昏睡前,乐正黎伸手紧紧抱住了赵烛衾的腰,偏着脸将自己嵌进了他的怀抱里。

    冷风掠过,薄纱轻舞。

    床榻之上,两人相拥而眠,若能忽略一切危险因素的话,倒不失为一幅赏心悦目的画卷。

    完全闭上眼睛前,乐正黎听见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宫人在殿外回禀,说:“月德大人,国师大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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