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吻

    至常阳殿,乐正黎又不免回望了一眼,身后没有乌九朝的身影,他若跟的太近,可能会被人发现。

    而月德,则环着胳膊靠在殿门外。

    周寻风带着暗卫出宫去踩点布位了,剩下的人守在宫内,饱受赵烛衾的折磨。

    他看见乐正黎后,站直身体等着她走近。

    陈秉才斜瞥了一眼快步超过自己的乐正黎,眸色阴沉不辨情绪,又看了一眼月德和紧闭的殿门后才缓缓驱步离开。

    夜色昏暗,他拐过回廊夹角,并未再前进,反而绕着往殿后而去,避开巡守黑羽卫,径直闪身隐藏在了半阖的窗户外。

    窥视偷听多次,他做起来十分娴熟,从不会惊动任何人。

    而这边的乐正黎完全忽视了陈秉才的敌意,来到月德跟前,轻声问他:“陛下这两日可还好?”

    她不问就算了,这么一问月德瞬间回忆起那天的惨烈情状。

    他皱眉,本就神情沉冷,如此一来,愈显不好惹。

    月德其实生的很好,浓眉压眼不怒自威,挺直的鼻梁如线条流畅的山脉蜿蜒而下,微垂的嘴角勾出一些叫人心惊的无情弧度。

    可惜他是个结巴。

    每当开口说话时,乐正黎就感觉他身上那种不可忽视的狠厉气势不受控制地消散了。

    即便他每次都选择简短的字句,奈何还是会暴露出他口舌不灵的缺陷。

    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乐正黎面上笑容更深,又对他说:“陛下传唤我,我实在惶恐……又怕再现那一日的变故,因此想先从大人这里问询一番,至少心中会安定不少。”

    她收了笑容,兀地叹了口气,“陛下难以捉摸,就算我有心拯救,却也没有力挽狂澜之势,这可怎么办呢?”

    月德闻言,心里也跟着一凉。

    特别是在赵烛衾说了想带她出宫看她会不会死的话后,月德更是觉得心惊。

    难道他们赵氏这一脉真的要亡了?

    乐正黎不清楚他内心深处闪过这么多想法,她就是在卖惨博同情后,想找缺口主动提及出宫之事。

    月德明显误会了,他以为她是害怕,想退缩了,便急忙道:“陛下,他……他,很好。”

    越急,话越说得囫囵。

    “他,他不是,那样……那样的,误会!你……你莫怕。”

    “之前是,是有人…想,想害他。”

    乐正黎看着他磕磕绊绊地解释,眨眼间恍然大悟了,这黑蟒是在担心她怕了赵烛衾,所以子嗣无望了吧?

    这条蛇到底是忠心于赵烛衾,还是因为赵烛衾没了子嗣后,他会经历某种事情呢?

    真是好笑。

    想着她便真的笑了出来,她一笑,月德就立马停了声。

    他的脸色逐渐变得很难看,可又没办法冲着她发火,只能自己憋住了,朝她挥手,指向殿内,“进去。”

    乐正黎敛住笑,隐退的笑意在狐眸里凝成寒色,眼神锁在月德身上,看的他浑身不自在。

    他属蛇类,直觉颇准。

    乐正黎的复杂和算计他都看不穿,因此最开始想杀她的念头就是源于对危险的规避,这一点他和赵烛衾居然有着共通处,不愧是相处了这么多年的主仆。

    “大人在忧惧什么?我还有话想说……”

    乐正黎上前一步,抱着两罐子糖略有些吃力,便径直递了一罐塞进他怀里,“你大可放心,我不会因为受伤就疏远陛下,只是还望大人多点善心,我要是真死了,可就什么都没了。”

    “下一个如我这般恋慕陛下且不畏怯他的女子世上又有多少呢?大人,希望再碰到这种事情的时候,你别又隐瞒着我,将我置于不可知的危险境地中了。”

    她语气轻柔,不掩饰对赵烛衾的爱慕,亦堂而皇之地向他寻求庇护,话里话外都在警醒他:倘若我死了,他们赵家可是会真的绝后噢。

    月德抿紧唇角,面无表情地低头盯着她,盯着这个胆大又肆无忌惮的女人。

    还是在最开始就该杀了她。

    他嗤叹,妈的……本以为是迎来了峰回路转,却不曾想是掉进了另一个悬崖下。

    他何时受过这种隐形的胁迫?

    关键是他反驳不了,她说的都对,奈何不了乐正黎这个女人,也没法杀她,不过刚才那点细微的歉疚和怜惜都化成风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合该被陛下咬死算了,或者带出宫死在外头,他恶意满满地暗想,又勾唇冷笑一声。

    乐正黎看着他身上陡然转变的气场,觉得该进去了,再多说两句,估计他都想化作黑蟒一口吞食了她。

    殿内死寂,仅燃着一盏萤烛微灯,稀薄光晕悬在空中,似一滴湮入浓黑里的赤水。

    她放轻脚步往里走了几步后,就停在了原地,“陛下?”

    听着她试探性地呼唤,赵烛衾并未回应。

    乐正黎环顾一圈殿内覆着阴影的区域,摸不准赵烛衾这是什么意思,她正要提步前行,突然又顿住了。

    身后靠近的人如鬼魅般,步音都几乎要听不见了。

    他一直都在门边,所以很有可能刚才乐正黎跟月德说的那几句话他也听见了。

    听见了也没关系,她又没说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只是寻求庇佑罢了,有甚可指摘的?

    乐正黎徐徐吁出一口气,没有立刻转身,只小声道:“陛下让我过来,是有事吩咐吗?”

    她心口跃动的频率在加快,殿内太黑了,就算她转身看去,也难以辨别赵烛衾此时的心绪好坏,到底是白天的赵烛衾还是夜晚的赵烛衾呢?

    思索间,她听见了他的声音。

    “乐正黎,出宫后想法子去找徐檀,他会帮助你。”

    一句毫无缘由的话,赵烛衾的语气平静又冷然,听的乐正黎陡然瞪大了眼眶,他说出宫?

    他知道她想出宫?他什么时候知道的?

    她想出宫一事,只有徊仙清楚……赵烛衾是发现了什么吗?

    乐正黎心绪一紧,咬着下唇厮磨几下后,才问他:“出宫?”

    “嗯,此次出宫寻白蝉,他会带着你一起……北聿境内已掀起隐秘的血雨腥风,变故只在一念之间,你想法子逃回离襄吧,他没那个精力去追杀你了。”

    在话音落下之际,乐正黎猛地转身看向了赵烛衾。

    光线太暗了,她的视线扫过去,只能瞥得一道清瘦挺拔的身影。

    他披着一件玄色氅袍,半敞衣襟,连乌发都未挽,就这样披散在后背,当真成了个游魂鬼影。

    门扇紧阖,廊下烛火影影绰绰,勉强能勾勒出赵烛衾的身形,确实看不见他脸上表情。

    但乐正黎的心跳骤然便和缓了下来,这是夜晚的赵烛衾。

    “陛下的意思是白日的你要带着我一起出宫吗?为什么?”

    她十分不解,稍稍向前一步,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赵烛衾没挪动,任由她突破防线往自己身边靠,一时又觉此女是不长记性,完全忘记那天他对她所做的事情了吗?

    他轻咳一声,冷冷道:“就站在那儿,别过来……”

    “为什么不能过去?我给你带了糖呢,很甜,是额外加了霜糖补救。”乐正黎边说着,边无所顾忌地来到了他面前。

    她旋开罐盖,双指拈出一块橘子糖,举着往赵烛衾的方向送,“真的,没有骗你。”

    赵烛衾垂眸,他是逆着廊外的光影站立,但她不是,这令他能借着廊下宫灯隐约睨见她面上神情。

    她表现的很自然且温和,仿佛那日发生的事情未曾在她心中留下丁点阴影,不管是真的还是装的,赵烛衾都挺佩服她。

    毕竟他自己,都仍逃脱不了夜夜的梦魇。

    那一天……太过混乱。

    混乱到他已经快忘记了当时自己到底是否转换过,混乱到他忘记了咬伤乐正黎的脖子饮血的人到底是谁……

    烈性的引子是密匙,打开封闭的躯体,释放出了一直被压抑的本性。

    受诅咒操控的赵烛衾,再没了可以区分的界限,性子阴戾或良善都不再重要。

    他轻叹,低头看见乐正黎还执拗地举着手臂,她非要喂他吃下这一块糖,以证明她答应了的事情就会做到。

    那日他觉得太酸,今天她便抱来了更甜的橘子糖。

    可……

    从始至终,爱吃甜的都不是他。

    乐正黎举的胳膊发酸,正要收回去时,身前不远处的男人缓慢俯身而至,张嘴衔走了她指尖上的糖块。

    靠的太近,唇边又触碰到她的肌肤和体温后,赵烛衾险些再次失控……

    他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额角青筋狠跳,撞的耳膜嗡鸣。

    咬着橘子糖块,他未再犹豫,继续说:“我不懂他是因为什么,但他说带着出宫是为了证明你是否会死在宫外。”

    “这点存疑,我也不想深究,没有意义了……乐正黎,你该离开北聿,卷入这些波谲云诡之中,对你没有好处。”

    糖块很软,补救的霜糖粘在表面,甜的发腻,咬碎之后,内里又酸的齿颤。

    赵烛衾将糖咽下去,也将那些浮涌而上快要刺破喉管和舌尖的隐晦情愫也一并吞入。

    他作势要去推门,乐正黎再近一步伸手便按住了他的动作,她一手抱着罐子,一手扣紧他的衣袖,繁复绣纹轻轻硌着掌心,存在感极强。

    缥缈的玫瑰沉香在发散,乐正黎抿了下唇,把即将脱口而出的话收了回去。

    她该问吗?

    不行,不能问。

    她不能问赵烛衾为何要说这样一番话,更不能莽撞地去揭露他的内心,纵然她早有怀疑。

    “赵烛衾,诅咒不是因你而起,更不是你造下的孽,你受诅咒所困,诸事皆情有可原。”

    喉头滞涩,她说的什么话都好像没有过脑子,逻辑不清,又让人发笑。

    赵烛衾偏着头,目光落在那一盏孤零零的小灯上,灯油渐渐消弭,光晕也随之变得微弱,快要彻底熄了。

    他低声笑了下,不是冷笑,而是一种意味不明的笑。

    “朕杀了很多人,但我从没后悔后……即便是我事后自残或弥补,都不是出于愧疚与悔意。”

    “杀了就杀了,只要能缓解诅咒带来的痛苦,我可以杀掉任何人。”

    “我是北聿的皇帝,是天潢贵胄,我想要什么得不到呢?诅咒不可解,它缠着我,要我死,又令我生。”

    “乐正黎,你不明白的……白日残忍嗜血与夜晚慈悲怜悯的赵烛衾都不是真正的赵烛衾,赵烛衾早就死了……”

    那个会冒着细雨去花园中给自己母亲摘下一朵染着水雾的玫瑰的赵烛衾,才是真正的赵烛衾。

    而被硬生生劈出两种脾性的赵烛衾,是诅咒的产物。

    他厌恶孤独和背叛,痛恨杀戮和暴力,但这些他日日都要经受。

    痛苦又恶心,想着终结,又妄想获得那么一丝曙光。

    赵烛衾缄默无言,那盏小灯也熬干了灯油,倏地灭了。

    两人的呼吸都很轻,殿内太安静,静的像身处墓穴最深腹地一般。

    乐正黎终于回神,她脑子里有些乱糟糟,抱着罐子的手掌贴在罐壁上,冷冰冰的。

    赵烛衾侧身,又要去推门,赶人意味明显。

    门扉被打开一丝缝隙,回廊上的光斑倾泻着迫不及待地钻了进来。

    片刻的光明一闪即过,乐正黎握住他的手腕把人给拉着转身又面向了她。

    赵烛衾不明所以,启唇正待出声,就被突然撞上来的东西堵住了所有言语。

    温软的唇瓣含着一块甜涩的橘子糖,舌尖一抵,那一块并不受赵烛衾喜欢的糖就被迫渡到了他的嘴里。

    糖罐子格挡在两人之间,压在腰腹处,又硬又凉。

    乐正黎单手抓着他的腕骨,一路牵引,让他把糖罐子抱了过去。

    赵烛衾怔愣着没有反应,让他抱住,他就真的把罐子给抱住了。

    乐正黎空出另一只手,便直接搭上了他的侧腰,像在拥抱他,又像是在借力支撑这个吻。

    赵烛衾的后背压着殿门,突出的木骨横亘在背脊上,随她的贴近而紧紧硌着皮肉。

    橘子糖夹在两人的唇齿间,甜腻至极的味道扩散又绵延,融化在了两人的呼吸里。

    赵烛衾很快便反客为主,一手抱着那个糖罐子,一手回环着她的后腰,把她的整个人都往自己怀里带,与那个罐子一起拢住了。

    在酸涩的橘子味溢出来又消失后,乐正黎才终于退开了些。

    赵烛衾已经把糖吃下了肚,在此须臾里,他的想法得到改变……其实这糖也挺好吃的……

    “赵烛衾,是因为你喜欢我吗?”

    她的嗓音稍显黏哑,透着丝甜,不知是不是被那块糖给浸蚀了。

    因为喜欢,所以告知她自己的弱点,还一而再再而三地想救她。

    他喜欢乐正黎,也想要白天的赵烛衾也喜欢上她,可又忍不住地会想让她区分他们。

    吃醋也好,不甘也罢,处处怪异且无法自洽的细节都证明了一件事:

    赵烛衾喜欢她。

    并且很大可能是一见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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