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夜色葱茏,冷雨朦胧。
打更的更夫慢悠悠地行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空寂一片里只听得见鞋底踩着水花溅起的声音。更夫走到那一片被官府围起来的醉香阁废墟处,远远望着那一片漆黑的断垣残壁,想起了近日城主府小少爷的那些传闻,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便想躲个懒,绕道而行。
他转过身的瞬间,耳畔嗖的一声传来呼啸的风声。
更夫脸色吓得一白,匆忙回头:“什么人!”
广陵城虽未有强制宵禁,可近来城里传闻颇多,入夜之后官府加了不少人手在街上例行巡逻。城内百姓也是早早关门回家歇息,因而到了晚上,整座广陵城空无一人,宛如一座空城。
这是什么人,三更半夜在城里行踪诡异?
没人回答,更夫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怀疑自个儿疑神疑鬼听错了,刚想就此揭过,忽的听见远处脚步声踩在屋檐上,瓦片“叮当”一声响,回荡在冰冷的夜里格外孤寂,远处传来寒鸦的鸣叫声。
更夫:“......”
他吓得魂飞魄散,手里灯笼差点扔了,惊弓之鸟般连滚带爬跑远了。
方才那处的屋顶之上,则慢慢探出一个脑袋。
“走掉了。”
谢召站直了身子,看着更夫慌不择路的背影,嘟囔道:“怎么吓成这个样子。”
身旁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时湛脚步一点,在谢召身旁站定,说道:“现在城里人心惶惶的,倒也正常。商誉那老头子自己都开始疑神疑鬼了,城里百姓更不必多说。”
时湛说:“走吧,我们要在天亮之前赶回来。”
谢召点点头,把手递给他。两人在城内屋檐顶上穿梭如飞,身旁的景致楼阁伴随着风声雨声被抛在身后,成为一道残影。大约半柱香的时间之后,两人便摸索到了见微观。
抬头望去,天际已经泛起了一抹清浅的鱼肚白。
阿柏说得不错,见微观每日十二个时辰都有商府的兵士轮流值守。只见三两兵士正手持长枪列队于观门,其余守卫分别守在见微观墙下和后院枯井旁,严丝合缝地把守着。
但仔细一瞧就能发现,这些守卫脸上满是疲惫之意,大抵是执天亮之前的最后一班。谢召和时湛躲在见微观门口的一棵合抱粗的树上,树上没几片叶子,枝丫枯萎,就这样几个守卫都没发现他们,谢召甚至听见了一个守卫垂着头打起了鼾。
时湛冲着谢召点点头。
谢召会意,从袖子里抽出符纸折了几下,趁着守卫不备,瞅准了个时机便往下一掷——
把守观门的兵士听见动静本能地抬头,然而还是太晚了些,守卫甚至连哼都没哼一声,便直直脸朝下栽倒在了地上,发出了响亮的鼾声。
谢召拍了拍手上留下的灰烬,嗤了一声:“这不都是些饭桶?商誉这老贼老谋深算,家里养着的也不过都是些不中用的东西。”
时湛道:“毕竟凡胎而已,世上有几人能和你过上几招,还能提防的住你用符?”
谢召抬起眼睫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转过头道:“别啰嗦了。”
两人从树上下来,一路放倒了几个巡逻来的守卫,没费什么功夫便摸到了见微观那扇木门前。
这里看着同十余年以前没什么变化,只是原本就塌陷的屋檐彻底被掀掉了一块。院子里依旧纤尘不染,藏匿在广陵城郊的角落里,与远处层层叠叠的城楼遥相呼应。
屋内极静,谢召走上前,还未叩门,那扇小柴门便自行向两边分开。
阿柏正端庄立于门内,凝望着他们。
她看起来和他们曾经见过的虚相差不多的模样,只是这次发髻在脑后用簪子盘起。脸色依然苍白如纸,可谢召注意到她擦了胭脂,也细细描了眉。
恍惚间,仿佛看见了好多年之前苍南城那个年轻又爱笑的花魁。
明明是一模一样的脸,可是曾经他们在魇阵里见到的阿柏脸上还有几分少女的轻盈,可现如今她含着笑,眼睛里却满是化不开的悲伤。
“昨晚靠在窗边小憩了一会儿,居然做了个梦。”阿柏开口道,“居然回到了十多年前,还在梦里遇见了几个人。”
“不知为什么,醒来之后便记不清那几个人的样貌了。努力去回想,也好像是在水中捞月,好像都隔着一层薄雾。”她说着,弯起了眼睛,“但我想着你们一定会来,所以醒来以后便一直在等......好在你们没让我等太久。”
时湛说:“我们是陪着覆......柏小姐来广陵的。”
阿柏邀着他们在屋内坐下,颔首道:“我虽被困在这小小道观内,但外边守卫兵士都是商城主的人,我也能探听到些许的消息。我知道你们的。”
时湛说起了他们从离开徽州之后的种种,他说着话,谢召却突然走了个神儿,想起时湛来一趟广陵,本来是要去他母亲的故宅的。结果至今故宅尚未去成,倒是陪着她在魇阵里又出生入死了一遭。
阿柏听完时湛的话轻叹一声:“商城主做过那些事情,可小商少爷是个好孩子。”
谢召抿了抿嘴,在一旁一言不发。
良久,屋内静得只能听见檐下滴水的声音,谢召轻轻地开口问:“夫人,您想去见见覆雨么?”
阿柏没想到她会说这话,愣了愣,然后苦笑着摇了摇头。
“她不知道我这具身体的事儿,恐怕也不想看到我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阿柏慢慢抬起手,动作缓慢而僵硬,手上仍然缠着厚厚的绷带,“我现在连胳膊都举不起来了,已经走不出这间屋子啦。”
多亏了徽州小城山清水秀,生活也算得上是安逸,她这具纸身体也没什么太过操劳的活计,因而靠着修补勉勉强强撑过了十余年,可这已经是极限了。
她自知自己已经是强弩之末,所以早就打算好了要独自一人回一趟广陵。前些年天下不太平,战火纷飞中道路被截断,哪里也去不成。待到战乱平息,她便马不停蹄出了门。
一路颠簸劳累让她的身体在一日一日的奔波中迅速地磨损,手掌上每日新增的裂痕看起来触目惊心。为了不吓到旁人,她便在手上和胸口都缠上了绷带。到了广陵之后身上的盘缠也花费得差不多了,住不起客栈,她便独自住进了曾经谢老板住过的见微观。
近来她眼睛也不太看得清了,每天一到晚上便什么都看不清了,只能根据窗外守卫们聊天说的话来猜测大致的时辰。
谢召端详着阿柏和少女时期别无二致的脸,心下一沉,突然明白了她为什么今天要盛装打扮。
阿柏突然叫她:“小谢姑娘。”
谢召抬起头,这才发现她刚才喊的不是“小召”而是“小谢”,愣了一下。阿柏笑了笑,问道:“你父亲近来还好么?”
谢召想起了临出门前谢老板给她的信和他的目光。
谢召点点头:“家父很好。”
然后她在怀里摸索了一阵,拿出了临走前谢老板递给她的信封:“我来广陵之前,我爹和我说,如果能和您见上一面,就把这个交给您。”
犹豫了一阵,谢召又低声说:“当初覆雨和我说起她收到的信,我还以为您......”
阿柏摇摇头,颤抖着伸手接过谢老板写给她的信,凑近了在灯光下仔细看了看。
其实凑近了烛光,她也不大能分辨得出信件上的字迹了,只能隐约看见他在信里写了些道歉的话语,又和她说道了几句覆雨在谢召身边的情况。
这对她来说已经足够了。
远处天幕上淡淡的晨光如水雾般铺开,浓重的夜色渐渐褪去,熹微霞光出现在天际,宛若二八少女羞红的脸颊,映照在盛装女人的脸上。
天色渐渐亮起,阿柏的视线前也一片模糊。她读完了信,慢慢垂下手将信纸放在桌上,侧目看向窗外。
她轻声对谢召和时湛说:“谢谢你们来送我。”
“只可惜,我来广陵这一趟,到底没亲眼看着商誉生不如死。”她轻叹道,“是我低估了她,也高估了自己。”
她猛地咳嗽了几声,随即安静了下来。紧接着,阿柏的身体像是开裂的瓷器一般,逐渐爬上一道道裂纹,发出如同绢帛撕裂般的声响。
然后在谢召和时湛的注目之下,裂纹猛地碎裂开来,碎纸簌簌落下,阿柏仍然端坐在那里,直到从头到脚的纸片纷纷剥离而下,整个人就这么消失在他们的面前。
碎纸纷飞,如同屋内纷纷扬扬落一场大雪。
谢召伸出手去,洁白纸片轻飘飘地落在她手心上。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门外守卫仍然无知无觉,片刻之后,只见一抹红色的衣角出现在视野里,覆雨猛地在门前刹住脚步,望着一地的碎纸和阿柏无声无息飘落在地的衣衫,已是泪流满面。
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哑声叫了一声:“......娘亲。”
商林晚跟在她身后。
他咳嗽了几声,目光触及屋内景象,目光复杂。随即他转向时湛和谢召,道:“我家那老头子,今天早上起床的时候忽然吐了血,摔了一跤。也不知是磕着了哪儿,到现在也还没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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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那个清晨阿柏离去之后商誉莫名其妙摔了一跤,便一直昏迷不醒。城主府找了几个大夫来看,都一头雾水,看不出商誉有什么毛病,开了几方药也扎了针,商誉就是一直不醒。
大夫没有办法,只能用药吊着他性命。
而那日从魇阵里出来以后,商林晚的病情却莫名稳定了不少。虽说仍然虚弱得很,也受不得半点风,但好歹不会动辄晕倒了。因而一部分城主应该处理的事务,便分担给了商林晚。
覆雨本想要跟着谢召一起离开,但这几日发生了太多事情,城主府一团乱麻,她母亲又是刚刚离去,犹豫了一阵子,还是打算在广陵暂且住上几日。
谢召则跟着时湛翻过围墙,去了郗家的旧宅。
旧宅荒废多年,又无人打理,看上去死寂一片。荒草丛生,藤蔓顺着墙面爬上屋顶,残垣断瓦之下不知埋葬了多少血泪和深仇。
两人在院子中央里找到了那棵梅花树,多年无人打理,已经枯死了。
时湛从身上背着的包袱里取出先前在山中小筑中的遗物,谢召帮着他在树下挖了个浅浅的坑洞,两人将那小小的包袱埋了进去。
两人站在树下沉默良久,时湛问:“小纸人,你还要跟着我去盛京么?”
谢召转过身来,直视着他的眼睛:“时湛。”
“盛京是要去的。”谢召说,“但我有件事儿想不明白,想问问你。”
“我先前说过,关于你的事我可以不多过问,但唯独这一件事,我想听听你的说法。”谢召道,“若我没有记错,商林晚,是南昭王登基之前部下的副将,跟随着一位没留下姓名的小将军南征北战,战功赫赫。”
“我看你二人年纪相仿,可商林晚年少参军,此后一直南征北战,你从徽州家中跑出来之后便一直在盛京读书求学。”谢召说,“你们是怎么认识的?”